不是為了傳承,是為了我自己
跟身體靠很近的藝術家 林介文Labay Eyong
2017/12/15
文|張慧慧 圖|原文會、屏東原住民族文化園區
2014年PULIMA首獎得主的林介文,近年作品給人的印象,一是「大」,二是「她織的布好像雕塑」。正在屏東的台灣原住民族文化園區駐村的她,新作〈金色生命〉也很吻合這兩個特質,但除此之外,她對身體和生命近乎奔放的愛,或許更是讓人難以抗拒她作品的關鍵。我們在新作完成前夕,來到屏東拜訪林介文,聽她坦率訴說身體經驗和創作之間濕潤黏密的關係——
《金色生命》,林介文作品。原住民族文化園區提供。
「因為它在做愛啊。」問林介文為何選擇原住民文化園區停車場旁毫不起眼的小空地放置最新地景創作《金色生命》,她遠遠看著成形中的三個巨大量體,大剌剌地笑了起來。
那是片正對隘寮溪,側有高牆,三棵樟樹並列的畸零地。林介文以編織形態擬仿水流過土地的波紋,打造鐵條焊接噴上金漆的三米鏤空裝置,藏身在枝椏斑駁成蔭的窄仄空間,兩端開口向外,空間虛實交錯,「像陰道。」在Truku太魯閣族的傳說中,女人是土地,男人是河川,男人流過女人,留下水的痕跡。她説,隱蔽的小角落雨天時積水泛漫,泥水混雜黏稠,「不就像做愛中嗎?」
她談性直接坦然,一如面對自己的身體。在紅葉部落的家,她不愛穿內衣,部落孩子不自在,笑她「奶奶形狀很奇怪」,她一臉無所謂地回:「像水球很重,不就會垂下來嗎?」
厭惡束縛與體制框架,林介文從小不愛美術課,卻因為愛畫畫而走上藝術之路,大學主修金工,研究所赴西班牙投身實驗性強的臨時空間,她的創作媒介脫離了平面,「我得先動手,知道材料的感覺,才能慢慢建構。我從不畫圖,圖一定是騙人的。我的東西很有機,要不斷疊上去。」她這幾年最為人所知的創作方法是編織,但即便是《我是女人》(2014)將織布懸掛如畫,她仍有辦法拼接異質媒材,使之如牆上雕塑。她愛立體創作,愛跳舞,這些喜好都與空間有關,「原住民跟身體很靠近,我們身心靈不分離。」
但自在如她,也曾徬徨,作品如鏡映照她的生命狀態。2012年《我的傳統服飾不傳統》,她身穿白色垂掛無數癱軟手的服飾,長髮編織成辮地遮住臉孔,站在大叢芒草前拍了一張照片,部落孩子見著這系列蒼白的作品嚇壞了,直說「有鬼」,在Truku傳說中,芒草沾有死者魂魄,而那年她病了,身心靈拉扯劇烈,魂不守舍。
當時林介文剛滿三十,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過著旁人眼中獨立自主的生活,「但我其實很惶恐。30歲前的女生一定是漂亮的,很動物性,裝扮自己吸引異性生育,背負社會價值——幾歲結婚、幾歲生小孩……但也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很飄忽、徬徨,不自由。」
不只社會價值套牢她,回國之初,她也質疑自己的原住民身分。她笑自己是「雜種」,血液完整記錄了台灣近代史,混雜外省、閩南、日本、Truku血統,但生長在花蓮紅葉部落,卻因公務員家族的漢化思維,使她缺乏部落經驗,而自覺「原住民身分」內在的空洞,「剛回來時,我對自己的身分很混淆,『原住民藝術家』好像是一條捷徑,因為這個身分而獲得比較多的機會,但憑什麼?像《我的傳統不傳統》有很多垂落的手,手是討跟要,討資源,要幫忙……現在在創作上,我也很注意讓自己不要跨過那條線,因為太容易烙狠話說『我都是為了原住民,為了傳承』,我不是,我是為了我自己。」
她在最茫然的時刻,因奶奶留給她的大量織布與器具,回頭望向Truku傳統,出版《嫁妝》(2011)、與義大利導演Tommaso Muzzi開拍《我們在這裡》、集合三十名織女創作新城火車站公共藝術《織路》(2015)。女性議題、自我認同是這幾個作品中顯著的創作母題,但創作內在的矛盾,也隱隱透露自我衝突,「Truku得懂織布才能紋面,才是女人,才能結婚,這些都是過去的價值觀,但我卻在實踐過去的價值。我當時被困住了,但又用逃避的方式去嘗試解決自己的困惑──去學織布。」
最終,不是織布,而是孩子讓她「成為女人」。2015年《織路》完工當晚,她與丈夫Tommaso Muzzi的兒子出生,「過去很虛、很飄,不用支架,就讓作品塌塌軟軟,孩子讓我扎了根,現在很穩,果斷,作品也越來越大型,希望觀者能直接進入。」她明年的展覽預計以「家」為主題,將以回收衣物打造軟性的大型家空間。
林介文約莫是很身體感官的創作者,直覺先於思考,孩子是她創作內在轉變的關鍵,在創作上,林介文也形容自己是「生產者」,「我像製造者,無線延伸、複製一個元素,靠量體得到存在感。我在餵奶時也有同樣的感覺,自己的身體讓另一個存在有生命的延續,妳不會去想意義,那很直接,很動物性,就是一個生命在妳面前,而他需要妳。」
雖不脫「作品是藝術家的孩子」的老生常談,自然、身體、女人、生育、創作……林介文最終都將其指向愛,「愛超越愛情,愛情可能是男女之間的激情,但愛需要練習與培養,愛是全部。」如今她不把織布看作束縛的傳統了。她說,日治時代強迫遷移時,每位Truku女人遠離家鄉,選擇帶走的重要家當都有織布機,「因此我擁有了我奶奶的織布器具,我覺得這就是集體愛的舉動,因為織物是要給小孩的。」
給予的內在企圖是愛,不是討與要的不得已。《金色生命》近乎直白袒露地表述了林介文對生命的喜悅,而她越往這方向走,當年見鬼的孩子們不吝惜用最浮誇的語言誇獎她,他們開始說:「好好看喔!妳好厲害喔!怎麼那麼美~」孩子敏銳地感知愛意,她給予也不吝接受。
我們望著孕育生命之初即將成形前的空洞,一時無言。兩位協助創作施工的排灣族青年正忙著完成《金色生命》最後的噴漆作業,兩具黝黑的身體在金色的裝置中若隱若現,她滿足地嘆口氣:「啊,我真喜歡那個洞啊。」
註:《金色生命》為林介文2017年於屏東原住民文化園區駐村作品,已於12月2日完工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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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hjil孕育生命的人》,原文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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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hjil孕育生命的人。原文會提供。
張慧慧
台北人,文字工作者,大學念中文,研究所觸及視覺藝術,職場則投身表演藝術領域,覺得文學、藝術最終都得回到自己。閩南、客家混血,但童年時常被陌生人指證歷歷擁有原住民血統,或許長在這片島嶼上的我們或多或少都是來歷不明的雜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