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與創新的接合:
談山海意象在原住民當代舞蹈中的體現(1991-2021)
如何界定「當代」在臺灣原住民族歷史長河中的時段範疇?誠如義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 1866-1952)知名的命題:「所有的真歷史都是當代史」(“All history is contemporary history.” & “Every true history is contemporary history.”)所言,只有對當代人有意義、合乎當下的需要且能發揮作用的史事, 才能復甦成為眾所周知的歷史,否則只是過去「死材料」(引自曾祥鐸,2001) 的遺存。就此而言,過去的史事在意義上往往投射了現實的迴響與當下的時代精神。換言之,「當代」不僅在時間上離現時不遠,當代事件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它們同時並存。是故,以文化復振為前提的「原舞者」(1991- )系列製作,即便是以傳統文化的面目示人,但仍是當代的一環,遑論以「現代」甚至「前衛」為訴求的後進原住民族舞團。
然而,在舞蹈形式上,當代舞蹈(Contemporary Dance)與現代舞(Modern Dance)卻往往被混為一談。記得有一年,筆者受邀審查「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下稱:「國藝會」)的補助案,當大家審閱到「原舞者」的資料時, 有位委員脫口而出地說:「最怕看到『原舞者』跳現代舞!」這樣說其實並無不敬之意,而是點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早期的「原舞者」幾乎全都是唱優於舞的素人。尤其,所謂的「現代舞」並非只是隨心所欲的赤足自由舞蹈(barefoot / freestyle dancing / interpretive dance),而是歷史性形成的身體規訓(discipline) 產物,容或其取材與表演空間不限,但在形式與技巧上卻展現出鮮明的個人風格, 進而相對自主地結構化,甚至模式化(codified)為流派,因此非專業訓練的舞者難以駕馭。
其實,這種發跡於美國1930年代的「現代舞」,是透過學院體制的長期鍛造, 而形塑出被「公開接受」(received ideas)的特定技巧與天賦(Michael Kirby, 1978, 160-161),如:Graham技巧、Humphrey-Limon技巧、Cunningham技巧(註1)等訓練模式,並經由美國國務院的外交體系而行銷全世界。(註2)大約到了1960年代末期,紐約的年輕世代——如Paul Taylor(1930-2018)者流——提出了「當代舞蹈」一詞, 以便與上一代的「現代舞」(historical modern dance),(註3)以及崛起中的Judson教堂劇院(Judson Church Theater, 1962-64)倡導的「後現代舞」(postmodern dance) 有所區隔。同時,古典芭蕾也派生出了George Balanchine(1929-83)與Maurice Béjart(1927-2007)的現代芭蕾,歐洲甚至成立了「當代劇場芭蕾舞團」(Ballet Théâtre Contemporain, 1968-78),此時「當代舞蹈」業已跨越了「現代舞」的界限。1984年,德國的Pina Bausch(1940-2009)率團到紐約首演《春之祭》和《穆勒咖啡館》轟動之餘,「舞蹈劇場」的編舞技法於焉風靡全球。此外,能「為傳統舞蹈賦予一抹當代色彩」(Philippe Noisette;引自吳佩芬,2012, 132)者,非日本「舞踏」(Butoh)莫屬。這種號稱是「東方後現代舞」的表演者多半幾近全裸,除了舌頭塗上血紅色外,全身塗白有如死屍般,並以痀瘻的身軀、猙獰的表情、吶喊尖叫聲、內八的蟹形足、顫巍巍的站立、緩慢的位移等「衰弱體」表徵為其典型。以舞踏鼻祖土方巽(1928-86)的作品而言,其所認同的「傳統」並非制式的歌舞伎或能劇,而是早於明治維新前,日本東北農村的民間「神樂」儀式舞蹈(蘇子中,2015,97)。然而,他為第一個舞作《禁色》(1959)所抹上的當代色彩, 因涉及性與暴力的禁忌而一度被禁演。新世代的舞踏到了1980年代末,不再全然的髒兮兮或者「暗黑」,更因其成員在歐美崛起而蔚為風潮,甚而與美國的「後現代舞」及德國的「舞蹈劇場」並列為當代舞蹈的三大新流派。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代舞蹈的跨領域現象也逐漸成了常態,在與視覺藝術及其他表演藝術對話、交融之後,舞者—編舞者—觀眾的角色、劇場的儀式性與鏡框式舞臺屢屢成為革新的對象。而今,舞者如同演員般開口說話,或身兼歌手與運動員,甚至與身障者、武術家、雜技藝人等匯聚同臺,早已是當前的日常。更多的是,有些編舞家熱衷於行為藝術、新媒體科技、裝置藝術、旋轉舞臺、混淆性別、裸體情色、環境劇場、沉浸式互動劇場、觀念舞蹈、街舞競技、數位虛擬等實驗,從中汲取創作的新點子。因此,法國資深舞評人Noisette即宣稱:「在當代舞蹈的領域,界線不復存在。」(引自吳佩芬,2012, 14)儘管Noisette着眼的是作品的呈現, 而非文化或技藝傳統,不過當代舞蹈表演形式幅度之大變幻莫測,故而涵攝了「現代舞」,但在創新、發明的自我要求上,卻是一以貫之。
實際上,類似的前衛表演概念進入臺灣的時機,正值解嚴(1987)前主體意識橫掃原住民族與漢人知青之際,「原住民運動」與「小劇場運動」幾乎同步由大專學生發起,方向卻截然不同。前者是以批判論述抵抗殖民壓迫並意圖解決「山胞社會問題」(張人傑,2009),後者則是以批判的角度摸索新的劇場語言來關心「臺灣的命運」(鍾明德,1989)。但到了九○年代,劇場對西方文化的信仰和崇拜,逐漸受到知青們的質疑,不過有些概念卻經由當代舞蹈的移轉植入而改頭換面。是時,「原舞者」由部落進入劇場,開宗明義以弘揚原住民族傳統文化為使命,謀求在現代化舞臺上原貌重現其田調而來的祭儀歌舞。第一個作品《山水篇:鄒族特富野部落、阿美族宜灣部落樂舞》(1991)即以素樸無華的舞步及嘹亮悅耳的歌聲,受到「人文尋根風潮」(引自〈原舞者編年記錄〉,1992)中原漢知識份子的認同,繼而在第二年以《懷念年祭:卑南族南王部落歌舞》(1992) 榮獲「吳三連文藝獎」,並成為文建會「國際性演藝團隊扶植計畫」(1992-1997) 的補助對象。自此,無論這項文建會的補助更名為「傑出演藝團隊徵選及獎勵計畫」(1998-2000)、「演藝團隊發展扶植四年計畫」(2001-2007),或是「演藝團隊分級獎助計畫」(2008-2012)等,(註4)「原舞者」幾乎年年上榜。如此實踐草根性的懷古幽情,不僅獲得政府正面的肯定,而讓「原舞者」得以在臺灣的表演藝術界神速地站穩了腳步,且在奪回話語權、提高民族尊嚴與存在感的同時, 更「導正」了「山地歌舞長期被綜藝化、庸俗化,以及在漢原二元視角下『好像是、又好像甚麼都不是』的藝術歷史脈絡」(盧梅芬,2007,118)。於是,這種在光禿禿的舞臺上忠實地復刻向部落耆老請益而來的集體創作,如《年的跨越: 鄒族、阿美族、卑南族年祭樂舞》(1993)、《矮人的叮嚀:賽夏族矮人祭儀歌舞》(1994)、《VuVu之歌:排灣族古樓樂舞》(1996)、《牽INA的手: 阿美族太巴塱部落樂舞》(1997)、《誰在山上放槍:布農族傳統祭儀樂舞》(2000)、《迷霧中的貝神:南鄒沙阿魯阿族群樂舞》(2003)、《海的記憶: 阿美族港口部落樂舞》(2004)、《祖靈歸處:布農族、排灣族傳統樂舞》(2005)等等,有些作品陪襯以簡單的佈景和道具,有些運用了影像聲光的效果,有些則是兩者兼顧,但主軸一定是工整而規律的儀式化框架,遂使其風格日趨定型。
無可諱言的是,「原舞者」以傳統歌舞為底蘊的文化脈絡開展模式,帶動了扎根於部落的文化復振運動。而與泛原住民族組成的「原舞者」不同的是,在「部落主義」的倡議之下,原鄉陸續成立了族人自組的舞團,較著名的有:臺東Puyuma 部落的「高山舞集」(1991- )與馬蘭部落的「杵音文化藝術團」(1997- )、花蓮光榮部落的「原鄉舞蹈團」(1998- )及太巴塱部落的「阿法隆文化藝術團」(2003- )等。然而,同樣是傳承族群文化,能讓後進的《山海文化》(1993-2000) 雙月刊推崇有加者,卻僅有「原舞者」。刊物中有關「原舞者」年度製作的專題討論,分別出現於第三期〈矮人的叮嚀〉、第13 期〈Vuvu 之歌──排灣族古樓村祭儀、歌謠與藝術〉,以及第19 期〈牽Ina 的手──阿美族太巴塱部落樂舞〉等。(盧玉珍,2019,32)有趣的是,花東地區一向自稱為「後山」,並有後山日先照的俗諺。而壯闊的山海景觀也往往是原住民藝術家歌詠的對象,從「原舞者」的《山水篇》樂舞製作,到《山海文化》原住民族自我書寫的傳播,都看得到山海意象或隱或顯於其標題或內文之中,而山海景觀的母題往後也從身體到論述,從具體形象到抽象理性,無處不在地鑲嵌於藝術家自我主體的召喚之中。
只不過臺灣都會區較為正式的場館幾乎都是移植自西方體系的現代劇場,原住民祭儀樂舞在其中表演往往面臨了嫁接的問題,畢竟劇場並不等同於歌舞祭場, 而舞蹈也不完全是祭典儀式。「原舞者」從傳統文化出發的「儀式性演出」,經過十五年折衝適應現代舞臺的「美學性表演」(于善祿,2008),箇中甘苦想必感受尤深,但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不過,2007年起,「原舞者」還是決定「重返部落.接軌原鄉」,進駐花蓮縣壽豐鄉池南村的鯉魚潭畔。在告別臺北這個「移動的部落」新聞稿中,「原舞者」宣稱:
〔要〕結合原住民藝術工作者共同凝聚原住民力量為文化藝術工作一起努力, 共同創造部落社會接軌現代的新思維、新契機。……
藉由原舞者花蓮新址的「在地紮根」營運計畫及發展願景,尋找原住民樂舞文化的原始能量本質, 期使加深舞者文化素養的自我磨
練,以及激發更多舞臺演出的原創力。(謝來光,2006)
文中,「原舞者」的合作對象似乎遙指近在咫尺的「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特別是其中不乏「文化素養」甚佳的原住民學子與學生舞團。而重新定位的「原舞者」在歷史主題之外,也開始涉足人物傳記的戲劇製作,包括:《杜鵑山的回憶:紀念鄒族高一生》(2007)、《大海嘯:太巴塱阿美族神話》(2008)、《風起雲湧:七腳川事件百年紀念》(2008)、《尋回.失落的印記:太魯閣族樂舞》(2009)、《芒果樹下的回憶:紀念卑南族陸森寶》(2010)、《迴夢 Lalakus:阿里山鄒族高一生紀念演出》(2011)等等。在這些個人生命史的作品中,山海意象堪稱俯拾皆是,但新製作的首演還是每每回到臺北這個「永遠的部落」,其執臺灣文化藝術之牛耳的首都角色,誠乃不言而喻。
不過,「原舞者」以人類學的部落觀點詮釋自我文化、歷史記憶和人性價值的取徑,也並非全無異議。相關的批評主要來自劇場體制內外的原漢菁英,例如, 被劇場界暱稱為「大墨」的王墨林(1998)即指出,「原舞者」的呈現模式是一種「人類學的立體化」,如此「看了你們一百場的歌舞,我也不可能認識你們。」隨後在2013年,他又進一步提點:「原舞者歷年來的表演一直未處理自己與『他者』的關係,而一直圍繞在所謂『傳統』歌舞的再現與傳播……否決了原住民創造對於自身所處之當代社會的敘述。」在此之前,時在「東吳大學」任教的卑南族學者孫大川(1991)早已示警:「人類學的關懷態度,忽略了原住民的真實處境?」(引自盧梅芬,2007,119)如果人類學的再現成了「原舞者」的包袱, 而必須回到花蓮重新出發,(註5)那麼問題的關鍵難道只是與當代情境扞格而已嗎? 正如「原舞者」董事之一的人類學者趙綺芳曾提及,「動作」在主流人類學的議題中,從來就不是討論的重點(2021, 46)。可是,在現實的舞蹈世界中,動作的設計與執行卻一直是「現代舞」的重中之重,從訓練、編舞到表演不可或缺, 即便那是「後現代舞」急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註6)所以,在專業舞者的養成中, 除了技巧、編舞、排練、演出外,正規課程還必修人體解剖學、運動力學、即興創作與拉邦動作分析等,遑論入學考試必考的術科——現代舞、芭蕾、民族舞、即興——也都是以動作為核心的判準,可見其重要性。
此外,戲劇學者鍾明德也在欣賞完《祭》(2000年3月/1998)之後,表示:「看舞者們精湛賣力的演出,我無法感覺多少『生命力』。演出都在突顯歌舞、祭儀的程式和意義。」(引自盧梅芬,2007,120)所謂的「生命力」可能是指漢人眼中的「野性之美」,可是這種部落環境所造就的美感肌理,一旦搬上了舞臺,如若微調不當,能量自然會大打折扣。於是乎,儘管缺乏編導與劇本人才,「原舞者」在有限的資源下依然自製完成了高一生、陸森寶、七腳川歷史事件的現代舞劇。可是,土法煉鋼的結果,一位專業評論人對《芒果樹下的回憶》總結曰:「只有一個老人的故事,和三種舞步。」(引自趙綺芳,2013)顯然,依賴律動本能與田調精神的演出,無法自動進化為現代劇場的競爭力,引進專業人才乃勢在必行。
2010年,由「屏風表演班」策劃、「原舞者」演出「臺北國際花卉博覽會」的開幕音樂劇《百合戀》,劇情改編自魯凱族「巴冷公主」與蛇郎君相戀的神話, 共創造了196場演出(每日三場),觀眾場場爆滿達30萬人次,甚至有人連看57場的紀錄。這是第一次舞蹈科班出身的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為「原舞者」編舞, 對雙方而言,這都是一個創新的里程碑,也是素人舞者與專業舞者相遇的歷史拐點。由於《百合戀》中,〈萬獸之舞〉、〈熊鷹入侵〉、〈萬獸迎親〉、〈蛇鷹大戰〉等橋段都需要大場面的群舞,因此招募了「北藝大」焦點舞團、「臺藝大」、「臺灣戲曲學院」、「金山高中」等專業舞者加入支援,而其口碑與票房的成功也證明了「原舞者」的潛力。《百合戀》的叫好又叫座,帶來了布拉瑞揚二度與「原舞者」合作《迴夢Lalakus》的機會。不過,後者的舞蹈編排及山海意象可能受限於「華山創意園區」的場地和製作經費,不若《百合戀》的舞臺畫面集結了階梯瀑布、升降水舞臺、山林—村莊—矮屋布景,加上鞦韆婚禮、濯足禮、貞潔帶,以及收尾時瞬間綻放的百合花海等表徵魯凱族文化傳統的符號表演,更有聽覺上的族語和古調,而令人印象深刻且達到寓教於樂的正面效果。在經歷了《百合戀》歌舞秀的薰陶後,「原舞者」順利地二度承接「原住民族委員會」的標案——《Pu’ing找路:泰雅族南澳部落樂舞》(2013)及《Maataw浮島:蘭嶼達悟族部落樂舞》(2016)——兩齣大型原民樂舞劇。無論是《Pu’ing找路》或《Maataw 浮島》都是以具體的舞臺設計,訴諸視覺化的山海景觀,而進一步激活了臺上臺下彼此交纏的情感共鳴。
從隱形到顯影,山海意象在原住民當代舞作中的強化,似乎趨向一種立基於地方感的文化認同。以《Pu’ing找路》為例,劇情軸線分為〈墨青〉、〈赤日〉、〈紫河〉、〈虹橋〉四大意象循序發展,過程中穿插漢人林克孝生前探訪古道遺跡與莎韻事件的悲劇,而發生地則設定在三面環山東臨太平洋的南澳鄉泰雅族, 故以族語Pu’ing——溯源、家系——定名之。尤其〈墨青〉中,舞者雙手半舉宛若身負重物地蹲走移位,繼而在層巒疊起的曲折「山路」上,手腳並用、前仆後繼地向上攀爬,在在影射泰雅族人翻山越嶺的離散史,直到青年瓦旦向默然現身的莎韻提問:「你是誰?」舞劇倏然轉入〈赤日〉篇章,只見男性族人在太陽旗下,反覆操演高體能的軍事化動作,如匍匐前進、蛙跳、折返跑等,而戰爭與死亡的陰影也逐步推進〈紫河〉的浮現。身兼導演與編舞的布拉瑞揚彰顯的泰雅族Gaga祖訓,是以男獵女織、男女叉腰跳轉的各司其職畫面,對照白衣少女在戰亂中跌落、翻滾、起復、再跌落的弦外之音,以及莎韻深陷幾近全裸的男身圍堵之牆,而終究徒勞的吶喊、掙扎到力竭倒地,隨波而去。當代表祖靈的古調響起,終場部落族人以祭典的盛裝映襯〈虹橋〉的七彩景觀,象徵意義重大。
另一齣以山海地景為訴求的原住民大型樂舞劇,就是昔時劉鳳學(1978)冠以《智慧島》(作品第92號)為名,而今「原舞者」以《Maataw浮島》稱之的蘭嶼達悟族(Tao)文化,後者鋪排了四幕11景(含「序」):〈mivanwa招魚〉、〈mivaci舂米〉、〈mikaryag歌會〉、〈manawey憤抗〉等。興許是Maataw一語的所指:「由波動的海面眺望而得的島嶼影像」(趙綺芳,2015)延伸而出的靈感,天幕上盡是浪濤拍岸的影像及其音效取樣,映照著舞臺上一道向後隆起的弧狀斜坡,盡頭是個演唱會的小舞臺;坡道的一邊是三間穴屋頂,另一邊則是兩階梯的小平臺。這樣的安排預設了高、中、低的視覺空間,是而舞蹈遂以單行列隊的形式由下舞臺進場,舞者時而面向觀眾從後腰手牽手、或轉身以手搭肩、抑或是坐地以腿搭腿的方式形成常見的大會操波浪舞。值得注意的是,當傳統的「甩髮舞」在外來者/觀光客輕率的吹口哨與凝視之下,由面向海岸質變為面向觀眾而舞時,天幕上的海景也戲劇性地突變為山林景色,且貫穿了「四門房」的古謠吟唱,直到傳統「小米祭」後出現了玩具怪手才結束,山海意象的主視覺實乃顯而易見。
舉凡看過胡台麗(1950-2022)《蘭嶼觀點》(1993)紀錄片的人,大概都不會對達悟族人與外來過客的衝突陌生,尤其是面對攝影鏡頭的嫌惡,令人難忘。類似地,導演陳彥斌在《Maataw浮島》中處理傳統與創新的對接時,外來者往往也成了劇情轉折的關鍵。除了從頭到尾一位未曾消失的流浪漢—觀光客—吹口哨者之外,一群黃衣舞者在陰暗的浪濤與山林景色的對比下,每每在歌舞交會的嚴肅場面中,無端地嚎哭、窺探、奔跑、干擾時序祭儀的進行,而其身上的黃衣更與貯存在蘭嶼的核廢料「罐頭」顏色一致,其意義無庸贅言。在文化傳統的維護上,《Maataw 浮島》也延續了「原舞者」以靜制動的表演模式,亦即每當單旋律、無和聲、不和諧的「異音」古調響起時,表演者隨即靜態地或坐或立的吟唱,而串起了觀眾對田園淳樸生活的想像。最終,異族交鋒成了交戰,〈驅逐惡靈〉的反制或「文化反堵」(Culture Jamming)(註7)行動似乎暫時止住了卡拉OK消費文化的猖狂,但是明天過後呢?舞作戛然而止,沒有答案,只恐怕「憤抗」依舊。無怪乎,評論人白斐嵐(2016)形容《Maataw浮島》實際上是個「以歌述史,以舞載道」的「族群文化報告」。至於文宣上所謂「現代舞蹈部分則以後現代主義手法呈現」(歸鴻亭,2016;張震洲,2016)的宣稱,充其量不外是仿照日本舞踏團體(註8)「山海塾」(Sankai Juku)的《金柑少年》(1978),孔雀與獨舞者同臺的先例,只是把孔雀置換為貴賓狗(註9)而已,何況玩具進入芭蕾舞劇也早在《胡桃鉗》(1892)時代業已存在,無論是即興表演也好,反核抗爭也罷,都談不上前衛,遑論後現代。
其實,《Pu’ing找路》及《Maataw浮島》之所以與「原舞者」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除了製作經費倍增,而與山海同在的舞臺更精緻、場面更浩大之外,主要是作品之中置入了難得一見的批判反思。過去,「原舞者」的製作多是集體創作的素人演出,且必需事前經過田調部落的耆老點頭同意後才能上場,因此其呈現必然朝向正面表述。這現象在「原住民族傳統智慧創作保護條例」(2015- )施行後,取得部落的授權並接受監督,更是順利演完的充分且必要的條件。因此, 劇場出身的表演藝術工作者在承接當代原住民族樂舞展演時,幾乎都經歷過傳統與創新兩難的局面,即便是原住民身分的編導也不例外。而如實再現部落傳統樂舞的集體形式向來是「原舞者」成立半個甲子的堅持,但現代劇場講究的是個體能動性、觸動時代心靈的普遍性、美學慣例與思維實踐的串連等,過程中免不了有所扞格。但對部落而言,主其事者——「原舞者」、布拉瑞揚、陳彥斌等—— 的共同點在於其既內又外的文化認同位置,所以作品中的批判只能槍口對外;具有指標性的《Pu’ing找路》針對的是大日本軍國主義者,而《Maataw浮島》的炮口則對準了「臺灣?異族人?」(紀慧玲,2016)。這類讓觀者汗顏的劇場作品, 亦可見諸於「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實驗劇場」(2005- )的《瘋年祭》(2007), 諷刺針砭觀光客與漢人政府奇觀化、節慶化原住民族「豐年祭儀」的行為。
不過,當原住民社會議題主導舞作時,操作過程中往往既保留又取消山海意象,保留的是自然律動本身的「顯現」(presence),取消的則是山海意象舊有的概念預設,同時產生了更符合部落文化的新認知。畢竟,傳統可以是創作的養分,而素人舞者也不該是個問題,端看創作者的創意發想與舞者接受磨練的意願。舉例而言,「布拉瑞揚舞團 BDC」(2014- )榮獲第 17 屆「台新藝術獎」的作品《路吶 LUNA》(2018),其編舞巧思不僅賦予了聞名於世的 Pasibutbut(祈禱小米豐收歌)八部合音的吟唱動了起來,更把 Malastapan(報戰功)的古調節奏,改編成舞者各自告解「我的報戰功」,最重要的是兩位舞者對「打獵文化」的爭辯,逼使觀眾不自覺地深入反思現代原住民打獵的正當性。這種對傳統符碼的改變與更動,其實是這支作品最為動人之處。舞作開場以「主題與變奏」所造就的各式行走、四肢攀爬組成了繁複的隊形,編舞家似乎是將《Pu’ing 找路》中矗立的山坡放平,山海意象遂透過黝黑的身體動作在空間穿梭而在場。特別是,舞作在反覆榮耀布農族傳統文化的同時,也揭開了文化教習與企盼的傷口,讓一個活力十足的身體像塊黏土,沉默無聲地被身後的影武者挪手動腳地作肢體造型,雖然真人木偶在過程中間或蹦跳反抗,但終究被馴服只能跟在造型師的身後爬行。如此深刻的批判,既賞心悅目又發人深省。
《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2021)。 編舞:布拉瑞揚・帕格勒法 |舞者:高旻辰 、許培根、陳忠仁、孔柏元、王傑、朱雨航、奧宇・巴萬、賴翰祥|專案舞者:曾志浩、吳元楷|圖片提供:布拉瑞揚舞團|攝影:劉振祥
笑中帶淚的批判也出現在《#是否》(2019)與《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2021),前者是以一堵恍若中央山脈的巨大塗鴉牆隔開了族人現實生活的外內表裡,輔以口白及遊戲揭開了部落社會的傷口;後者則以晉階前的 Pakarongay(12~16 歲的青少年)軍訓操練為主,卻嘻笑怒罵地把磨練變成了階級霸凌, 舞群更於朵朵浪花的燈光中,在地板上進行潛水及游泳等水中活動。兩部作品都在娜魯灣、Ho Hai Yan 及族語歌謠之外,涵蓋了卡拉 OK 的場面調度:《#是否》從《我是一隻小小鳥》、《熱情的沙漠》、《神鵰俠侶》唱到Bad Boy;而《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則在「Pakarongay! 5678!」的信號下換歌接唱中英文的“You make me happy”、「娃娃哭了叫媽媽」及「夏夜~」等拼裝歌。顯然,在現代化恣意揮灑殖民主義的部落社會中,卡拉 OK 雖是典型的資本主義代表, 但也是原住民掌握自主發聲的表徵。倒是原住民對中文老歌歷久不衰的接納, 並不亞於其族語歌謠的主體性追求,固然伴唱帶的曲目是以消費人口的比例為依據,但適足以顯示全球互動所導致的「文化同質化」與「文化異質化」之間的緊張與競合關係(Arjun Appadurai, 1996)。尤其,在中文老歌中,《#是否》的「大風吹」遊戲指令竟是:「想過要自殺的人」、「被笑跳舞沒前途的人」、「曾被叫娘娘腔的人」、「曾被家暴過的人」、「爸爸喝酒害死媽媽的人」等,直白地點出原住民家庭關係的破碎。反之,《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則在嗨歌之後,瀑布般的大水突然醍醐灌頂傾瀉而下,舞者順勢玩起了滑水遊戲,由上舞臺滑到下舞臺謝幕。其中,山海意象仍是兩支現代舞作的基底,即使是帶著批判的距離,在其策略性戲耍的翻轉與動作敘事的隙縫中,時時現身,無法略而不提。
《深林》(2020)。 編舞:Watan・Tusi |舞者:Qaulai奧萊・吉芙菈芙斯、Ansyang Makakazuwan林源祥 、Lrimilrimi巴鵬瑋、Temu徐智文、Piya李偉雄、Malang潘正宏 |圖片提供:TAI身體劇場 |攝影:Ken Wang
以山中意象為基底的舞作,還有「TAI 身體劇場」(2012- )的《深林》(2020),這是延續自《道隱》(2019)對山林環境的關懷,但更添加了創作者瓦旦.督喜入山打獵的記憶。尤其,夜晚是動物的白天,「山林的黑不只是一 種,許多聲音竄起,驚動所有的毛細孔。」(節目單,頁 4)因此,《深林》先讓觀眾在一片暗黑裡體驗一段「空山不見人」,但聞風雨聲、流水聲、蟲鳴聲、落葉聲等,在聲聲入耳後,才拉開序幕。舞者清一色上身赤裸穿著黑長褲,臉上覆蓋著代表氣根、長達腰下的紅線蓋頭,腳上則是指涉「土地是血」的紅襪。微光中,兩位無臉男直立於一彎由銀箔鋪設的「長河」之濱,在其他四位男舞者列隊入場後合併成單行,集體尾隨在領路人身後,在鈴鐺聲中彎腰潛行,時而大聲喘氣、頓足、拍胸,時而低躍翻跳、手肘相扣,蜿蜒過河。但無論是人揹人的雙人舞或如大樹聳立的獨舞,都似帶有怒氣地緊握拳頭,卻恣意地凸出小指,朝向空中畫圓、刻弧,彷彿是樹梢末端的枝掗,蓄意要勾住旅人的衣角。而馬拉松式的「腳譜」節奏,一再提醒原住民與土地的連結,最後在氣喘吁吁與大自然嘈嘈切切的錯雜交響聲中結束。從頭到尾,舞蹈只有彎腰屈膝的上山姿勢,而無身軀後仰的下山舞姿,隱喻了原住民上山容易下山難的生活處境。形式上,《深林》突破了「合歌而舞」的「原舞者」模式及部落儀式傳統,而以素樸的格局翻轉櫥窗式華麗繽紛的展示,既不煽情也不誇張地點破泛原住民族的當代困境,在拓展當代舞蹈光譜的同時,更創建了一個可長可遠又充滿深度批判的舞蹈創作思路。
《伊娜的光芒》(2018)截圖 |編舞:古牧特・法拉(魏光慶)|舞者:古牧特・法拉 |提供:古牧特舞蹈劇場KDT
古人說:「樂山樂水,氣類相合。」這句話翻譯成白話文的意思就是,對山海(水)的親近,實乃個人天性使然。然而,對在地人而言,山海充滿了對家的認同與生活的記憶,這是「古牧特(谷慕特)舞蹈劇場 KDT」(2000- )回到花蓮原鄉成立的原因之一,由此而鋪墊出「環境舞蹈」(註10)的創作基礎。可是, 當劇場形式的現代舞在田園間演出時,舞作看來似乎與環境直接對話, 讓舞者在空曠的自然空間中與土地接觸,觀眾則在星空映襯的晚風裡賞舞,想起來浪漫,但執行起來卻不太容易。其中,《伊娜的光芒》( 2018) 花蓮場就是在雨中完成表演的自傳式舞作, 可以想見決心「以舞蹈寫下對山海土地的愛戀」( 節目單, 頁 6), 需要面對的不確定性往往更高。《伊娜的光芒》是以阿美族母系社會為敘事主軸, 在代表 Ina( 母親) 的太陽圖騰下, 從Pakarongay 晉階為 Kapah 的加冠禮開始,傳統服飾與古調歌謠逐步開展繁複變化的交叉牽手、踏點腳步及空間隊形,其中群舞的飛躍畫面縱橫交織、相互呼應,更以現代舞的創作技法置入了泛原住民族的舞步精華,呈現出簡約而強勁的美感震撼及文化脈絡的理解。例如:「大地之母」在舞臺正中央的「山頂」高臺上放下了五條紅色「血脈」,其實表徵的正是阿美族的五大支脈:南勢阿美、秀姑巒阿美、海岸阿美、卑南阿美、恆春阿美等;而「豐年祭」乙節更重現了阿美族部落中,年輕人面對長者弓步向前,把酒杯由下向上畫個大圓弧的特殊敬酒姿態。可惜樂極生悲,敬酒演變成酗酒鬥毆,直到「伊娜」疾言厲色的導正,終於浪子回頭,以族語赤誠的表白懺悔,堆疊起濃厚的情緒張力。舞劇的另一個亮點,則是反覆出現的超大披風,舞者伴隨著海濤聲旋轉、奔跑、揚起一波波的海潮,披風也可以化身為嚴母手中揮向逆子的鞭子,最後裹在女身的披風帶出了覆蓋全舞臺的大海,以海洋比喻母親的孕育維持了整個族群的生存。難得的是,「新古典舞團」老中青三代男女舞者,又唱又跳又打鼓地與 17 位部落族人的表演融為一體, 全無違和之感, 傳統與創新的接合在舞作中締造了一方淨土。
《歧路身林》(2020)。舞者:羅文瑾、李佩珊、林修瑜|策展:古羅文君|編舞:周書毅|圖片提供:稻草人現代舞團 |攝影:陳長志
事實上,在美國後現代舞的實驗中,把舞蹈表演搬出鏡框式舞臺,屢見於Trisha Brown(1936-2017)在高牆上(Walking down the Side of a Building, 1970)、河面上(Raft, 1974)、大樓屋頂上(Roof Piece, 1973)等場所的戶外演出(1978, 42-55),後繼者將其意念發揚光大而促成了兩大派別:一派是特技含量很高的高空舞蹈(Vertical Dance),如來過臺灣表演的美國 BANDALOOP 舞團(1991- ),另一派則是社區取向的特定場域表演(Site-specific Performance),而後者正是臺灣「稻草人現代舞團」(1989- )創作的方向之 一。2009 年以來,秉持「處處皆劇場的理念」(古羅文君,2012,24),舞團從《足 in.發生體》展開的系列實驗中發現,特定空間既無專業劇場聲光環繞的聚焦效應,且場景本身往往有視覺死角與移動的雙重危險,因此需要特別考量舞者與觀者的整體安全,尤其舞者經常「必須要在舞作演出需求與人身安全兩者之間做出非常冒險的抉擇。」(古羅文君,2012,21)無論如何,由《歧路身林》(2020)的名稱可略知其策展思維,是在涵蓋「舞、影、繪」的跨領域實踐中,匯集各自歧異的藝術能量以築起梅花部落與當代藝術的橋樑,灌注轉動社區的動力。其中,舞蹈部分原是發端於臺南公園的即興現地創作《百日行走》,再帶回到新竹尖石鄉的山上,錄製完成在部落山林間演出的《歧路身林》影像作品。表面上,舞作發生地的往返穿越,符應了擁有一半泰雅族血統的策展人在臺南都會出生長大,繼而「身體力行」回家尋根的個人生命史。實際上,成群的女舞者穿著類婚紗的白色連衣裙,肩頭扛著上有立體群像的木雕長桿,身體略為後仰,一個接一個列隊優雅地走下蜿蜒的山坡路,很難令人不聯想到部落女性的高比例族外婚,而致連根拔起的鄉愁與離散現象。影片中,舞團唯一的男舞者身著軍裝帶著 007 手提箱,困惑地在山林古道上走跑回望,似乎平衡了部落人口外流歸諸於女性的不公平隱喻。不過,連結山坡地景和婚姻的舞作也出現在「蒂摩爾古薪舞集」的舞碼中——《Calisi.斜坡上的婚禮》(2018),只是唯一的新娘穿的是排灣族傳統的結婚禮服,而演出地點也回歸到劇場。舞作是在打擊樂器的節奏中,以傳統頭目家才有的新娘盪鞦韆影像短暫開場,大部分的時間由散開的群舞者弓著腰、背著手或雙手扶膝,沿著舞臺上細如百步蛇的曲折小徑踱步緩行,在彰顯排灣語 Calisi 斜坡地景的同時,也表徵了女性步入婚姻的不安。當然,原住民傳統上比肩而舞的鏈形行列也不缺席,只是創作者巧妙的編入了部落的階級意識與婚鬧的習俗,而讓鏈形的行列忽而是送聘又忽而是送嫁的隊伍,雙方的差異與矛盾形象化為一股難以突圍的情感鏈結。特別是,反覆出現揹新娘的雙人舞,及人體鞦韆的三人舞等具象化的原民婚俗模式,並以現代舞的抽象手法無間地拼貼接合,讓觀者既看得到當代也未遺失傳統。故事近尾聲時,鏈形行列踩在婚宴現場的影像上歌詠祝禱,暗燈後,再度現身的新娘在周圍弓身緩步的舞群中,慢慢走到定點後結束。山的意象在《歧路身林》和《Calisi.斜坡上的婚禮》中,都是毫無懸念的充分顯影,真實的山林成了前者的敘事背景,而後者則內化為身體姿態,主事者的文化歸屬感展露無遺。
《Calisi.斜坡上的婚禮》(2018) 。編舞:巴魯・瑪迪霖 |舞者:路之・瑪迪霖、楊淨皓、舞祖・達卜拉旮茲、蒙慈恩、吳志宏、謝易芯|圖片提供:蒂摩爾古薪舞集 |攝影:歐陽珊
山海地景在原住民當代舞蹈三十年的發展中,從傳統樂舞到現代舞再到後現代創新等,又從外顯於標題、敘事內容、服裝和舞臺設計,到內化於動作、身體、意象等等,都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就如段義孚(Yi-Fu Tuan, 1930- )所云:「地景乃〔是〕可見的個人和部落史……山脈的陵脊或河流的流線有助於地方感的建立。」(1977;引自潘桂成,1998, 151, 171)而認同感和地方感正是「空間」與「地方」的區別之處,「空間」是抽象而自由的區位,但「地方」則是具有歷史、符號、情感、意義的空間,是安全感與價值中心之所在(Tuan, 1977;引自潘桂成,1998, 2)。即便山無言,水無語,容或有些舞作偏向山、有些則是以海洋為其詮釋重點、有些作品更是山海並陳,但其中的山海地景都是有名有姓,這也是為何玉山主峰與阿爾卑斯山脈可以被輕易辨認的主因。尤有甚者,聖山的神話普遍存在於原住民族的部落傳說中,成為族群追本溯源、認識自己的依據。原住民當代舞蹈透過身體的實踐而達到學習與創新,並藉由美感張力將之具體地呈現出來,無論是反對或支持這種舶來的當代藝術,都是認同政治的展現。如此一來,身分認同與地緣政治遂息息相關。
然而,舞作與山海意象的連結其實是隨著時局而變化的,特別是這種由人所創造出來的產物,往往被直接等同於主體自身。所以,「對原住民而言,『山海』的象徵,不單是空間的,也是人性的。它一方面明確地指出了臺灣『本土化』運動,向寶島山海空間格局的真實回歸;另一方面也強烈凸顯了人類向『自然』回歸的人性要求。」(孫大川,1996/2010,146)而對藝術的「山」盟「海」誓,在 Michel Foucault(1926-84)看來都是主體化過程中運用自我技藝的生存美學, 是「讓個人得以運用他們自己的方法或藉著他人的幫助, 對於他們的身體及心靈、思想、行為及存在方式施行某些操作, 來改變他們自己, 以達到某種愉悅、純粹、智慧、完美, 或不朽的狀態。」(引自黃瑞祺, 2003, 23) 換言之, 原住民創作者一方面有責任納入族群意識與社會議題;另一方面則需要檢視自我與自我關係的變動。事實上,從上述的案例中不難發現,原住民當代舞蹈的發展從未在國際化或全球化的潮流中缺席,而其中的山海意象則一再被演繹為原住民族的主體性。重點是,原住民當代舞團的主事者,不是出身於「原舞者」,如「Tai 身體劇場」的瓦旦,就是受教於「北藝大」,像「BDC」的布拉瑞揚、「KDT」的古牧特、「蒂摩爾古薪」的巴魯.瑪迪霖,以及「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實驗劇場」的莊國鑫等,因此傳統樂舞文化與學院訓練形成了雙重的資源和羈絆, 在當代舞蹈的實驗精神和豐富想像中,尋找傳統與創新的突破與接合就成了原住民當代舞蹈創作者不得不面對的局面。
參考文獻
TAI身體劇場(2020)。《深林》[節目單]。花蓮:TAI身體劇場。
胡台麗(1993)。《蘭嶼觀點》[紀錄片]。臺北市: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胡台麗(2003)。〈台灣原住民族的祭典儀式:現況評估〉,《文化展演與台灣原住民》(pp. 279-313)。臺北市:聯經出版。
孫大川(1996/2010)。《山海世界:台灣原住民心靈世界的摹寫》。臺北市: 聯合文叢。
張人傑(2009)。《台灣大百科》。臺北:文化部。
張震洲(2016)。〈原舞者《Maataw.浮島》反思資本產業衝擊當地傳統文化〉。《PAR表演藝術》。
曾祥鐸(2001)。〈論克羅其史觀:「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興大歷史學報》(12),249-280。
黃瑞祺(2003)。〈自我修養與自我創新:晚年傅柯的主體/自我觀〉。載於黃瑞祺(編),《後學新論:後現
代/後結構/後殖民》(pp. 11- 43)。新店:左岸文化。
新古典舞團(2018)。《伊娜的光芒》[節目單]。臺北市:新古典舞團。
趙綺芳(2021)。〈「自由舞動的身體」臺灣當代舞者的人類學研究〉。《藝術教育研究》(41),41-72。
盧玉珍(2019)。《部落外一村:樂舞中的觀光.觀光中的樂舞》。花蓮壽豐: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
盧梅芬(2007)。《天還未亮:台灣當代原住民藝術發展》。臺北市:藝術家出版。
鍾明德(1989)。〈前衛劇場裏的台北青少年文化〉。《當代》(41),65-75。
蘇子中(2015)。〈亞陶與土方巽:從「造反有理」到「邁向神聖劇場」〉。《戲劇研究》(16),83-132。
Appadurai, Arjun. (1996). “Disjuncture and Difference in the Global CulturalEconomy.” In Modernity at Large: Cultural Dimensions of Globalization (pp. 27-
47).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Brown, Trisha. (1978). “An interview with Trisha Brown.” In Anne Livet (Ed.),Contemporary Dance (pp. 42-55). New York: Cross River Press.
Kirby, Michael. (1978). “A Lecture.” In Anne Livet (Ed.), Contemporary Dance (pp.156-182). New York: Cross River Press.
Lu, Yuh-jen. (2002). Wrestling with the Angels: Choreographing Chinese Diaspora in the United States (1930s-1990s). (PhD), New York University, New York.
中譯
Noisette, Philippe. (2012)。《當代舞蹈的心跳》(吳佩芬譯)。臺北市:原點。
Tuan, Yi-Fu(段義孚)(1977/1998)。《經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潘桂成譯)。臺北市:國立編譯館。
網路資料
于善祿(2008)。〈胡台麗《文化展演與台灣原住民》閱讀筆記【上】〉。2021/6/30,取自PChome個人新聞台
https://mypaper.pchome.com.tw/yushanlu/post/1303303379
古羅文君(2012)。〈身體介入特定空間展演之感知與現象研究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99-2期),ISSU. https://issuu.com/wen-chunlo/docs/
白斐嵐(2016)。〈漂浮的不只有島嶼《Maataw浮島》〉。2021/8/1取自國藝會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18969
紀慧玲(2016)。〈該反抗的豈只核廢料而已《Maataw浮島》的掙扎與困境〉。2021/8/3取自國藝會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18960
孫窮理(2017年12月1日)。〈文化干擾.行政院被改名.交通標示遍貼「功德院」名牌〉。《焦點事件》。取自https://eventsinfocus.org/news/2132
財團法人原舞者基金會(2005)。〈原舞者編年記錄〉。取自https://fasdt.yam.org.tw/history/annual.html
國藝會。「演藝團隊年度獎助專案」(Taiwan Top專案)。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https://taiwantop.ncafroc.org.tw/about.
趙綺芳(2013)。〈一條愈來愈清楚的道路:原舞者《Pu’ing•找路》幕後紀實〉。2121/7/20取自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5448
趙綺芳(2015)。〈《Maataw 浮島》演出前傳〉。2021/8/20取自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76
謝來光(2006)。〈重返部落.接軌原鄉––原舞者告別台北音樂會〉[新聞稿]。取自https://fasdt.yam.org.tw/images/doc/data0824a.doc
歸鴻亭(2016年1月21日)。〈原舞者繼"Pu'ing找路"再推蘭嶼達悟"Maataw浮島"〉。2021/8/1取自中國藝術家協會http://newnet.tw/mobile/comment.aspx?
num=23215
訪談
古牧特.法拉(2021/9/25)。個人Line訪談/Interviewer:盧玉珍
註[1] Graham 技巧與 Humphrey-Limon 技巧源於反對歐洲古典芭蕾以四肢的平衡、轉圈和跳躍為主的訓練及表演,現代舞技巧乃改而強調軀幹及地板動作,但到了 Cunningham 技巧時,芭蕾與現代舞美學合而為一,舞者在訓練上則必需兩者兼顧。在臺灣,「雲門舞集」(1973- )成立的第一個十年,臺灣現代舞者的養成,除了葛蘭姆、李蒙及康寧漢技巧外,還必需修習芭蕾、京劇身段及武功、民族舞蹈等基本動作。至於原住民舞蹈、接觸即興、太極導引等進入學院的訓練體制,則是 1980 年代末以後的事(胡台麗,2003, 311)。以筆者參與研習並演出的「第一屆國際藝術營」的舞蹈(1981/7/24~8/24)課表為例,現代舞、古典芭蕾、爵士舞為研習課程與成果觀摩的核心。當時,「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下稱:文建會)與「國立藝術學院」(今之「臺北藝術大學」)都尚未成立,而國際舞蹈營也在主辦單位「大大文化公司」虧損了三百餘萬元之後,無疾而終。
註[2] 從 1954 年起,美國國務院藉由“People to People”計畫,把一流的藝術團隊——如瑪莎.葛蘭姆、艾文.艾利等現代舞團——送到世界各地展演,旅費則完全由國務院津貼。不過,「現代舞」在臺灣長時段的紮根,則是由旅美舞蹈家黃忠良(Al Chung-liang Huang, 1937- )與其美籍妻子Suzanne Pierce 在「福特基金會」的資助下,於 1966-67 年回臺作「中國戲劇與舞蹈的比較研究」時,由他們下飛機開始,到上電視受訪,在「中國文化學院」(今「中國文化大 學」)舞蹈音樂科及「蔡瑞月舞蹈社」講授「現代舞」,至離臺前的發表會、紀錄片的拍攝和獲頒教育部獎章等,一系列相關的消息都是由「美國新聞處」(USIS, 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Service; 1979 年更名為「美國文化中心」)統籌發布。同年,Paul Taylor 現代舞團也曾被引介到臺灣來表演。然而,把葛蘭姆技巧介紹到臺灣的是,1968 年因為香港暴亂而不得不暫棲臺灣半年的王仁璐(Yen Lu Wong, 1942- ),在劇場界大老俞大綱(1908-77)的引介下,這位曾親炙葛蘭姆技巧的美籍華人,也在臺北辦理了短期「現代舞」講習會,並在劉鳳學甫成立的「現代舞蹈研究中心」教授葛蘭姆技巧,最後離臺前舉辦了個人作品發表會。重要的是, 黃忠良與王仁璐的「現代舞」教學都曾影響了後來的林懷民(Yuh-jen Lu, 2002)。1973 年 2 月 9 日,筆者曾在臺北「美國新聞處」參與了林懷民留美歸國後首次舉行的「現代舞」表演及演講,現場擠得水洩不通,且以年輕人居多;同年年底,他又在臺南的「美國新聞處」以「舞什麼?怎麼舞?」為題,示範講解「現代舞」,想必也轟動了南臺灣。由此可見,美國政府對「現代舞」的文化傾銷,一直都不遺餘力。
註[3] 美國「現代舞」是以「四大典範」(Big Four)聞名,包括: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 1894-1991)、朵莉絲.韓福瑞(Doris Humphrey, 1895-1958)、查爾斯.魏德曼(Charles Weidman, 1901-75)及韓亞.荷姆(Hanya Holm, 1893-1992)等人;而「當代舞蹈」則以「五大楷模」(Big Five)知名,涵蓋:瑪莎.葛蘭姆、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 1919- 2009)、保羅.泰勒(Paul Taylor, 1930-2018)、艾文.艾利(Alvin Ailey, 1931-1989)和艾文.尼可萊(Alwin Nikolais, 1910-1993)等。前者是以女性編舞家為主,後者則反轉為男性舞蹈家的天下(Lu, 2002, 143-144)。
註[4] 「演藝團隊分級獎助計畫」是由龍應台主導,申請的團隊自行勾選「卓越」、「發展」與「育成」三級,其中「卓越級」幾乎占掉一半的年度補助經費。2012 年,文建會升格為文化部後,2013 年又將「卓越級」大型團隊劃入「臺灣品牌團隊計畫」,而原先的「演藝團隊分級獎助計畫」則由「國藝會」(1996- )接手辦理補助中小型團隊。2019 年起,扶植表藝團隊的計畫乃全權移交給「國藝會」辦理,並改名為「演藝團隊年度獎助專案」(Taiwan Top 專案)。詳見「國藝會」官網:https://taiwantop.ncafroc.org.tw/about.
註[5]2007 年,孫大川時任「財團法人原舞者文化藝術基金會」(2011- )董事長,他也曾擔任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民族發展研究所」所長兼「民族語言與傳播學系」系主任(2002-2006)。
註[6]這一派的後現代舞因為受到美國觀眾的排斥,而於 1980 年代末期回歸「傳統」,成了現代舞的一個支脈。早前,Paul Taylor 就因為反抗以「動作」為主的舞作,所以仿照 John Cage (1912-1992)的 4’33”曲式,上臺站著不動直到下臺,舞評家Louis Horst (1884-1964)遂在當期的 Dance Observer (November 1957, 139)給了他一個空白的專欄回應之。1980 年代,臺灣也有人模仿這件舞蹈史軼事,只是在下臺的時候,多加了一句髒話。
註[7]“Culture Jamming”被譯成「文化反堵」或「文化幹擾」,原是指興起於 1980 年代的北美,一種類似塗鴉的惡搞行動,主要是抵制主流媒體及其所塑造的文化。最知名的案例是舊金山「看板解放前線」(Billboard Liberation Front) ,在通往矽谷的 101 公路旁高聳的.com 廣告看板上,貼上一方印著「不具投資價值」(invalid stock value)的警語,而創意地顛覆了企業所欲建構的美好形象。2017 年,時任行政院長的賴清德因為一席長照照服員「薪水少當作功德」(引自孫窮理,2017-12-01)說,導致勞團將政院周圍的公車、捷運、臺鐵站牌、出口指示、地圖等,一概貼上字體、底色相近的「功德院」三字,而蓋掉了原是「行政院」的交通標示,就是典型的文化幹擾行動。本文是取其相近字義及目的,而採「文化反堵」的譯文。
註[8]Sankai Juku(1975- )是以巴黎為根據地的舞踏表演團隊,由天兒牛大率領四位男性成員脫離「大駱駝艦」所組成,但迄今仍被稱為是「日本的」舞踏團體。
註[9]其實,後現代舞者及接觸即興的創始人 Steve Paxton(1939- )在 1960 年代,曾經帶著一隻狗在舞臺上四處走動、說話。(Kirby, 1978, 164)重點是,後現代舞講究從零出發的創新,而《Maataw 浮島》帶狗上場的橋段,卻有拾人牙慧之嫌。
註[10]據古牧特表示,結合環境與舞蹈的意念,源自 2009 年參加「文化就在巷子裡」計畫,他對主辦單位在小巷裡搭個大舞臺的演出方式很不以為然。於是,第二年在「古牧特舞蹈劇場」十周年慶時,就策劃了「與環境共舞系列」,嘗試讓舞作《黑白切》在關渡宮、教會、公園、老街、海邊,百貨公司周邊的馬路、捷運的出入口等場所演出,過程中甚至與路人互動。在近 30 場的演出中,觀眾的反應都非常熱烈,因此,「環境舞蹈」就成了他往後致力的方向。個人 Line 訪談,2021/9/25。
盧玉珍
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退休教授,英國Roehampton大學訪問學者,及《部落外一村》作者。美國私立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表演學哲學博士(Ph.D.)、紐約Laban/Bartenieff Institute of Movement Studies(LIMS)動作分析師(CM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舞蹈碩士、師大美術系學士。新古典舞團創始團員,擔任舞者十年以上,並曾任實踐大學觀光系系主任、文建會研究員、國中美術老師十年,且曾為《台灣舞蹈研究》期刊第三期(2007)及第十一期(2016)專輯之主編。畢生關心原住民族當代社會文化的發展,並致力於舞蹈的跨領域、跨文化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