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西林兒少美感生活創作營-上】土地篇:mseupu ta qmpah 大家一起來工作!
2024/11/08
文|歐陽夢芝
攝影|東room藝術工作室謝易陞
Yaku o laqi Truku!我是太魯閣族的孩子
發配好人手一把農用香蕉刀,一群小人兒鑽進高過他們的苧麻田,準備採收。他們蹲下來,一手戴手套,一手拿刀畫過底部枝幹,像是森林小精靈,唰唰唰、唰唰唰⋯⋯一會兒田區像變魔法似地一乾二凈!
此時,耕吧園區註1內還有另一群精靈,正身著圍裙,手持椰子刀,前往樹薯的領地。只見老師把一叢雜枝清掉,示意孩子採集褐色的塊根,「是要吃樹根嗎!?」不明究理的孩子帶著滿腹疑惑,還是握緊大刀奮力砍削,去皮後放上木砧板,磕擦磕擦磕擦⋯⋯小心翼翼地,切塊入鍋煮湯。
這是由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簡稱原文會)辦理的「第二屆兒少美感生活創作營」,第二梯次於2024年8/12~8/16在花蓮縣萬榮鄉,以太魯閣族為主的西林(支亞干)部落舉行。營隊主軸是肢體創作,讓10~15歲不等的16個孩子,敞開五感,放開手腳,親身體驗支亞干豐饒的山野溪流。
每天上午帶體驗的老師來自「阿改玩生活」(簡稱阿改),是這次營隊的在地合作單位。他們沒有在客氣,農夫用什麼刀,就給孩子們用什麼刀,期待以最真實的樣貌呈現部落日常。事實證明,只要加強行前說明,並在一旁叮囑,小孩一樣可以妥善使用大刀。
「美感養成跟認不認識自己、認不認識環境有很大的關係。跟著我們原本的生活採集,再到山林裡使用鋸子和鐮刀,直接流汗,這都是很好轉譯成美學的體感經驗。」「阿改玩生活」的負責人、也是作家的Apyang Imiq說。
編織之前先採收苧麻,染布之前先將薯榔切塊搗碎、吃竹筒飯之前先劈砍竹子,將之鋸短洗淨、喝樹薯湯之前先採其硬根,去皮剁塊、嚐山蘇之前先進林下趕蛇,再剪嫩葉、做香蕉飯之前先採集香蕉,洗香蕉葉⋯⋯。
發現了嗎?太魯閣族不管做什麼都有「之前」,「之前」先流汗,「之後」才得吃穿。
「我們不是著重吃,而是前面的做。」這是為什麼阿改團隊會堅持讓營隊學員從土地的勞動開始,真切地用身體去經驗何謂「共勞共享」,咀嚼太魯閣族的族群精神,在這五天四夜裡,盡情地做一個部落的孩子!
美感營隊選在此舉辦,因為多元的地形足以撐出各式豐富體驗。Rangah Qhuni,這是支亞干的古地名。傳說祖先來到此地,從高處俯瞰支亞干溪,河道蜿蜒似繁茂的樹,部落位在中央山脈的東側山腳下,溪流流經此地時倏然開展,像是被打開的樹洞,部落因此得名。
「阿改夥伴有帶溯溪、染布、砍竹子、採山蘇⋯⋯這些都是要靠身體去經驗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需要不斷地體驗世界;勞動也是在實踐生活,在勞動的過程中產生理解和思考,再用筆畫出來或用身體表達出來,這就是創造,而創造就是一種美感。」從兒時接觸舞蹈就一見傾心、至今仍全心投入的營隊主帶老師郭秋妙說。
課程中帶入大量繪畫,「因為視覺出發是最容易的」,然後從他們創作的文本中提取素材,再來想如何跳舞起來。所以在課程的堆疊中,上午是阿改團隊帶體驗,下午回到西林國小的禮堂進行肢體創造。
於是,在做香蕉飯和竹筒飯的那天下午,郭秋妙先帶著大家畫出這些食物,再畫上自己最喜歡和最討厭的食物。因為回憶上午的經驗,已是思考和形塑的過程,手拿筆畫畫時,更建構出自己的解讀,最後用食物連結回自己——這是郭秋妙為美感營隊所設計的迴路。
「竹子很有用呢,可以做竹筒飯、可以蓋房子,可以編織,還能做掃把,土地就是這樣,它能給你用的,要會去使用。」——Apyang Imiq《我長在打開的樹洞》
竹子還有什麼用途?郭秋妙將竹子的使用發揮到極致。她帶領孩子鋸下和自己等身長的竹子,試著單手掌撐竹,維持平衡走到對面。「哇~~啊~~~」畫面有驚無險,孩子發出的聲音隨著身體移動劃破禮堂,才知竹子不只用在吃住,還能是富有樂趣的道具!
接著兩兩面對面,跟著童謠敲擊和拋接竹子,竹子成為樂器,咚咚咚、咚咚咚⋯⋯和身體發展出具節奏感的唱和關係。然後再躺下來用腳掌托著竹子,戰戰兢兢地傳給旁邊的夥伴,重現砍下竹子後,從山上往山下傳的過程。郭秋妙不僅打開對竹子的既定想像,更建立身體與自然物的多元關係。
最後,分組畫出今天採竹子和採山蘇的過程,再用竹子表演出來,讓另一組猜。採竹組中,一人拿著竹子,手刀來回鋸著,一人蹲在旁邊發出狗吠,馬上有人舉手,「我知道!他們砍竹子時被狗吠!」Bingo!山蘇組則將竹子當成山蘇叢間的檳榔樹,孩子彎身其中,一手剪山蘇,一手放入袋中,另一孩子雙手敞開在周圍奔跑,發出嗡嗡嗡的聲響。「我知道!他們採山蘇時遇到蜜蜂!」山蘇組大笑,「答錯!是空拍機啦!」
郭秋妙將課程以一呼一吸的頻率來規劃,早上的體驗是吸(吸收),下午的活動是呼(給出及轉化),而下午又分為靜態的圖像創作及動態的肢體創作,對應兩條支線:生命故事與身體創造。郭秋妙在畫畫時出的題目,總會內傾式地回頭對應自身,而肢體展演又讓他們向外開敞。在呼之間又隱含了一收一放,一天下來,身體經歷了圓滿。
杜威(Deway)認為真正的圓滿經驗,可稱之為美感經驗,也是有價值的經驗;而藝術則是一種紀念,紀念的是生命可能變成的種種事物。因此藝術是生動而具體的證據,證明我們曾經有意識、充滿意義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重建感覺、需求與行為間的統一,此即說明了「藝術即經驗」的概念。註2
「教育即生活,藝術即經驗」,是郭秋妙將杜威哲思帶入營隊的重要精神。而任務的達成,需要和阿改夥伴密切合作,讓日常的勞動不只是勞動,還能更深層地理解和接納他者的文化。
「山蘇為什麼都遷徙下山了?」在孩子流汗採集完山蘇時,阿改夥伴輕輕訴說山蘇如何從樹冠層上走下來,成為太魯閣族部落的重點經濟作物,而山蘇農又是如何冒著被蛇咬的風險採收,以至最近的醫院永遠都有血清預備。
Apyang在書中文字亦寫到:「竹筒飯不只是一種食物,一種可以辨識的味覺,也好似一連串的關係,依附土地,依附在我們家族中每一個房子,我們的故事在每個人片段的回憶和不斷衍生的親屬關係中生長在支亞干。」——從竹筒飯延伸出「有價值的經驗」,竹筒飯的製作過程,更回應了杜威的論述。
土地就像米粒般將太魯閣族緊緊黏著,串連彼此的關係。五天四夜裡,孩子們在土地間採集苧麻、九芎葉和薯榔來織染,又採集樹薯、山蘇、竹子、芭蕉來製作餐食,「身體是我們感知這個世界的開始。即使勞動帶來的是痛苦,但他因勞動所產生的體悟,會不會也是一種創造?」
孩子運用身體勞動來感知原住民族「吃穿皆源於土地」之美,美感的養成需要時間,在彎腰採集,汗滴入土的傾刻間,「它不一定會產生美感,但一定會產生思考。」郭秋妙緩慢而堅定地說。
註1:阿改玩生活的重要體驗場域,以太魯閣族語qmpah富含勞動之意命名。
註2:侯秀荏(2023)〈以杜威美學觀點探討幼兒美感教育之建構〉嘉義大學教育學系博士論文。
非土生土長的花蓮人,喜歡大山大海、樹木鯨豚而移居的自由工作者。若能在性別、年歲、文化及環境的荊棘路上以文字播種,從此應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