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黃色宣傳摺頁上巨大搶眼的視覺意象,是以台灣原住民16族的族語寫下的「看見」。以「複眼觀」為攝影展主題,交織繁複的觀點,展場中八個不同子題的攝影作品,搭配開幕當日的身體藝術與原創音樂的演出,都扣合著本次策展所欲突顯的——台灣原住民族過往到當代「消失與定格的肖像」。
「消失與定格」代表的是一種攝影的狀態,在按下快門的同時,被拍攝者被定格在底片裡,然而他所處當下的那一個瞬間已經消失了。這樣的狀態正好指涉台灣原住民族在殖民主義的歷史脈絡裡,面臨文化與族群的「消失」,人們以攝影技術「定格」這些消失的瞬間,試圖將自身對他者的記憶或想像保留下來。
這樣的「定格」放在不同的拍攝情境下,展現出多重意涵。拍攝者的意圖可能包含文化獵奇、人類學式的田野調查、觀光旅遊,甚至是醫學用途等,攝影本身成為一種權力關係的展現。而到近代,原住民也能夠手持
相機,思考如何詮釋並展演自己,決定隱藏或保留下哪些內容,在「定格」
裡開展出另一條新的語境。
策展人劉曉蕙與協同策展人田名璋,以漢人身份承接本次原民主題攝影展,從一開始擔心自己缺乏身份的正當性或權威感,到後來漸漸伸展出多元的論述與觀看視角。劉曉蕙成長於台北,卻與原民部落有強烈的連結。大學畢業前因緣際會來到宜蘭的原住民部落,當地文化帶給她相當大的衝擊,她看見以原住民族文化作為台灣主體的一部分有著強烈的存在意志。因此當原文會提出攝影策展的邀約時,她決心放手一博試試:「我想要知道關於原住民族影像中,到底存在著什麼吸引力,我是一位創作者,所有的事物都必須親身去實踐,才能知道會發展出什麼樣貌。這是從不可見的意念到可見的物件的具象化過程,也是一位創作者精神力的展露。」
另一方面,原文會以攝影策展的形式取代過往全國原住民族攝影比賽,這樣的革新精神給予策劃團隊很大的鼓舞。協同策展人田名璋指出,過去的攝影比賽容易流於如沙龍照般純美學的表現形式,但常常偏離日常或流於樣板;而策展則藉由多元觀點的論述重新對理所當然的「觀看」進行省視,希望對台灣社會提出一種複眼觀看的價值。
本次攝影展包含八個主要的影像子題,有文史工作者葉柏強提供日治時期的原住民族影像所印製的《花東原住民族繪葉書》,到五O年代法國彭光遠神父拍攝的《原鄉的異鄉人》、到2000年後賽德克族的瓦歷斯・拉拜的《隱形計畫》、布農族金成財《寂靜的槍聲》,再到阿美族和布農族的黃雅憶《阿布族臉書日記》、太魯閣族余欣蘭《山上的人》、賽德克族阮原閩《一身的紅》,乃至於這次攝影展的另一大主題《微影唯肖:原住民家族照相簿》的徵件,直接向民眾邀集原住民族影像,展覽作品的設定皆聚焦於人物肖像,策展人說:「我希望被影像留下來的人,能夠扣連到來看展的人的情感。因為在觀眾觀看被定格在影像裡的原住民族人時,這些影像也同樣正在觀看著他們。」
觀眾在進入展場時的第一道視線,將落在有賽德克族血統的瓦歷斯・拉拜所製作的賽德克族女孩的光柵片作品,離地懸浮的展件陳列,讓觀眾遊走其中,只要稍為移轉角度,「定格」在照片裡的女孩即如同幽靈般轉瞬「消失」,他運用新媒體藝術道出對族群的殞落真實和文化的珍貴,也為展覽空間做出最佳的開場白。
而《微影唯肖:原住民家族照相簿徵件》是作為展場中一道擾動的存在,不斷回應各個子題所產生的論述語境。策展人將徵件限制設定在1990年代前原住民族的生活肖像,是期待原住民的生活狀態和他們所珍藏的記憶可以顯現,然而這也成為本次策展中最大的挑戰!」她力邀原住民友人參與徵件,也在溝通與交付照片的過程中,發現與一般的徵件相當不同,彼此情感必須建立在很大的信任基礎上。
協同策展人田名璋認為,要將私密的家族記憶交付給他人展出,對多數人來說並不容易,除了要認同策展的觀點,並相信自己家人的影像不會再次被當作獵奇的對象,而在徵件的過程中,投件者在翻閱家族照相簿也重新勾起許多回憶,原住民朋友也希望和我們一起重新看見過去的某些事物或訊息,這是自我認同的翻轉,也反映時代的改變。」
這些來自不同原民家族的照相簿,反映出彼時生活的各個層面,有的呈現勞動者或庶民文化的樣貌,也有人穿著時下流行的喇叭褲;有的以相冊記錄成長過程裡的重要事件;也有的展現時代背景,例如曾經盛極一時的宜花客運金馬號,或是當年台灣到沙烏地阿拉伯工作的照片,這些很個人性的生命記憶、微小的歷史,回應了整個時代裡的各種事情,彼此間存在著許多共同的回憶。
這個由私密物件轉變為公共分享的過程,使得徵件主題成為本次策展的亮點。策展人強調,「民眾一起參與到這個展覽裡,展場不只是藝術家的殿堂,民眾的生活樣貌也參與其中。」將這樣的微觀回到複眼觀的主題,原住民族從早期的被觀看,到自己手持攝影機宣示主體性;再從過去拍給自己看的私密照片,來到當代願意提供影像一起展覽,在這裡很多不同觀看的界線因此被打開了。
「但這其中並不存在窺探,」田名璋說明:「對我來說,更多的是人和人的一種生命的投射,相片裡呈現出一個家族生活的節奏,婚禮、孩子、成長、旅遊活動等,而這樣的節奏也存在於每一個人的生命記憶裡,讓我們也有機會從相片裡看見自己。」
有趣的是,有徵件參與者因為這次的徵件而重新翻閱家族照片,翻閱過程中突然感到珍貴的家族記憶不能被遺忘,因此將老照片拿去掃描,開始製作家族數位的相冊分享給兄弟姊妹。而相簿裡張貼排列的方式,也透露著親人間聯繫的關係,有些照片上移除撕毀的痕跡,也述說著某家族故事的喜惡,這樣的「物理性再製」,成為這些影像作品的第二層敘事,也是數位攝影時代後不復存在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