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一個無需消費原住民身分的藝術節
專訪墨爾本「YIRRAMBOI明日-原住民藝術節」創意總監Jacob Boehme
2017/08/25
文|莊增榮 圖|YIRRAMBOI明日原住民藝術節
在你讀這篇文章前……
注重傳統、靈性、自然的原住民文化,隨著各種「轉型正義」逐漸受到大眾矚目,「原住民藝術節」則是觀光旅遊之外,另一個接觸原民文化的重要管道,然而,一個原住民藝術節首先該服務誰?該怎麼辦?多次來台與台灣藝術家交流的墨爾本「YIRRAMBOI明日-原住民藝術節」創意總監Jacob Boehme,特別接受訪問,率直(時而辛辣)地分享如何辦一場原住民主導、不消費「原住民」三字的藝術節,這樣的藝術節不只屬於當代,更屬於明日!
輪播圖片說明:
1. Barring Yanabul (city-wide Blakout) 原民出動:在墨爾本市區的巷弄、街角及廣場裡,原民住藝術家上街去把音樂、舞蹈、文字、對話或作品,直接在街上傳遞出去。
2. Creation Lab 創意實驗室:緊密五天的工作坊,邀請國際原住民藝術家一起來挑戰各自的角色以及西式表演方法的影響,並從原住民的角度來探討戲劇構作,同時開拓未來的合作機會。
3. Blak Critics 原民評論計畫:用原住民自己的聲音回應原住民的作品。與《衛報》大師班( The Guardian Masterclasses)合作,為9位原住民作家量身設計的工作坊,致力於健全原住民表演藝術的對話環境。
問:墨爾本在2012、2014年都辦過原住民藝術節(MIAF - Melbourne Indigenous Arts Festival),你也曾在首屆原住民藝術節裡參與演出;2017年有了YIRRAMBOI - Frist Nations Arts Festival(明日原住民藝術節),你是創意總監,能否聊聊你如何看待墨爾本原住民藝術節的改變或發展?
答:澳大利亞原住民有豐富的原住民藝術及歷史,但有機會被製作成節目搬上舞台的少之又少;另一種機會來自非原住民的劇院製作人或節目企劃人員,他們決定了什麼樣的演出內容才能進到劇場,而被企劃出來的原住民節目,內容多是安全路線,無關乎給原住民舞台說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因為票房才是劇院最主要的考量。但是,節目內容跟票房根本不能當作同一件事來看。
如果你問大家澳大利亞原住民的藝術是什麼?答案不出這四種:點畫(dot painting)、迪吉里杜管(Didgeridoo)、靈性(Spiritual)及口述故事(storytelling), 這些是對澳大利亞原住民藝術的刻板印象,但並不是所有藝術家都在做這些事,也不能拿這些類別概括原住民藝術家。
過去澳大利亞有很多穿上傳統服飾,假裝展示原住民歷史樣貌的演出,大多數本地觀眾看到的幾乎都是這種,不然就是歷史政治事件的作品。
可是,我個人以及我這一輩的原住民,我們都想做些和過去不同的事。成為藝術節的創意總監對我而言是個機會,我的策展願景是呈現各式不同類型,以及還沒有被看見的原住民人才,我想要帶著這群人一起走過,所以YIRRAMBOI藝術節未來將更關注原住民藝術的當代樣貌。
至於,藝術節要不要有一個標語或是主題,並不重要。一如台灣原住民有不同族別,澳大利亞原住民也是,我們各自有各自的樣子。如果辦一個原住民藝術節還要找一個包羅萬象的主題,把大家簡化成一個樣子,我覺得根本就是很蠢的一件事。
問:YIRRAMBOI藝術節訂了四個準則——原住民主導、對話、新點子及國際交流,能否告訴我們這是如何制定出來的?
答:藝術節創意總監是在墨爾本市政府底下做事,我要面對的市議員多數是白人,藝術節協辦單位的管理階層也多是白人。每次我去開會,常需要提出「我是會議桌上唯一的原住民,但現在你們一群白人正在告訴我該策劃什麼樣的原住民藝術節」,我告訴自己:這種情況日後將不會再發生,於是,我提出了四個準則,把內容設定清楚,帶回到會議桌上,清楚聲明這四個準則就是往後的遊戲規則,我不會改變想法,也不會去更動內容,如果他們不喜歡,那大家謝謝再聯絡。
其實跟協辦單位這樣說是一件很冒險的事,但唯有如此,才能夠確保原住民的聲音是在決策流程的最頂端。
我回頭問這些協辦單位,為什麼支持原住民藝術節,對他們而言是一件重要的事?為什麼?這些協辦單位想要參與及支持藝術節,甚至認為是在「做對的事情」,我回說,那你們應該收手,讓我們原住民用我們想被呈現的方式來做,而不是從你們的眼睛,去做出你們想看到的原住民藝術節。
原住民主導
這個準則談的是藝術節所有事情的權限層級,以及在創作、發展、呈現、策劃、節目企劃、編舞及導演等方面的決定,原住民主導要放在最上面,並且由上而下推動。
對話
透過「對話」,亦即各種討論,為當代藝術家創造更多能見度,不只是看歷史的藝術文化,還有當代原住民的藝術文化。目前,討論原住民藝術的聲量是不足的,在原住民的圈子不足,在一般人的生活裡更是不足。
為了改變大家對原住民藝術的刻板印象,我覺得一個藝術節應該挑戰大家現下使用的語言,口語上的、文化上的語言,去找到新的語言,看看怎麼使用它去討論,去進行對話。
我本來就不打算去策劃一個充滿刻板印象的原住民藝術節,這在我手上是不可能發生的,YIRRAMBOI藝術節是要給二十一世紀的、當代的、世界原住民(first nation)的藝術家一個機會,去表達他們現下要表達的,告訴我們未來應該朝那裡去。
新點子&國際交流
新點子想的是如何把觀眾帶離傳統制式的、西方的劇場空間,所以我們把作品、把藝術家帶到外面街上,把作品帶到觀眾面前,而不是觀眾進到劇場來看我們,新點子也思索觀眾怎麼面對這樣的改變及挑戰。
國際交流需要先創造讓國際原住民藝術家一起合作的空間,邀請世界各地的原住民來聚集,當一群人聚在一起後會發生什麼事?想法自然會慢慢長出來,事情也就可以從那裡開展、發生。
YIRRAMBOI藝術節是二年一次,在藝術節期間讓藝術家們來建立他們的網絡, 之後有機會可以在2019年呈現新作品、新的合作計劃,所以國際交流也是新點子的重點項目。
問:舉行原住民藝術節,能讓原住民重視自身文化嗎?
答:在YIRRAMBOI藝術節期間,我所看到的是一個由原住民自己打造的空間,由原住民自己來執行的活動,我看到大家以此為榮,彼此聚在一起對原住民藝術家展現無比的支持及慷慨,更進一步以身為原住民為榮。
YIRRAMBOI藝術節要傳達給大家的是,原住民藝術家不需要為了當一位有想法、有創意的創作者,而去消費自己的原住民文化身分。
藝術節籌劃期間,我固定跟原住民耆老委員會碰面,當大家聽到沒有展示原住民歷史樣貌的祈福儀典時,耆老們都嚇到了。我接著說明,我們要做的祈福儀典,改為私底下做,不對外公開展示般的做,限定只有原住民才能參加,外人不可以進來。
多年來,演出者為了賺錢所做的傳統儀典展演,已讓祈福儀典變成了一種商品,當你透過政治或者現實的情況來看它時,我覺得這樣的演出是一種謊言。
身為原住民的我們沒有土地權,沒有水權,不能打獵,不能好好地做一個身為原住民該做的事,卻戴上傳統羽飾、身體畫上顏料,然後唱歌跳舞,讓大家看了覺得一切相安無事,天下太平。不,我們不做這種事。辦不到!
我告訴耆老,我們應該停止為了錢而表演,不該一廂情願地讓非原住民觀眾來體驗我們的文化及靈性,該停止這些事了,那些非原住民自己也要更努力,直到讓原住民覺得該為他們做些什麼事的時候,我們才與他們分享原住民的文化與藝術。
問:原住民作品在整個澳大利亞表演藝術作品裡只佔了2%,有高達92%的人認為原住民文化是重要的,卻只有24%的人會去參與原住民表演活動,YIRRAMBOI藝術節是否企圖改善這情況,拉近非原住民觀眾與原住民的距離,提高觀眾的參與?
答:YIRRAMBOI藝術節在10天裡,舉辦了近100場活動,節目類型很廣,卻又彼此相異,在這麼短的時間產生了作品的群聚效應,但有人跟我抱怨節目太多,藝術節時間卻太短,沒辦法看完所有的節目。這樣的抱怨剛好給我一個機會跟大家說:你們以後不能再說原住民作品都很少,如果你這樣跟我說,你就是睜眼說瞎話。
首要目標是辦一個原住民藝術節,讓原住民買票來看原住民演出;拉近非原住民觀眾與原住民的距離,其實是藝術節的第二個目標。
有一件事我覺得不太對的是,有近十年的時間,本地原住民演出團隊在首演前會有「原住民專場演出」,讓大家可以免費或是花很少的票錢進去看表演,但觀眾可能在劇場裡花了近一百塊澳幣去買酒水。雖然看了表演,卻無法實質支持到原住民藝術家——他們更需要金錢贊助。
另一方面,公部門的補助審查、藝術市場的期待,都希望原住民表演藝術要兼具「教育」、「認知」的功能,藝術家製作出既有美感又易懂的作品,所以觀眾可以被教育,大家會更了解原住民,更重視原住民文化。然而,這制約反讓藝術家創作陷入困境。
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如果你真的想多了解原住民文化,你自己可以上網查啊。藝術家的首要工作並不是要當你的老師,現在有很多原住民文化教育的工作,例如原住民歷史文化、舞蹈、戲劇、口述故事……落到原住民藝術家的身上,希望由他們教導非原住民澳大利亞人,但我不認為教育別人是我們藝術家要做的事。
莊增榮
阿美族。過去16年在臺灣從事表演藝術行政工作,於 2016年移居墨爾本,現任職於澳大利亞有老字號、領導地位之稱的原住民劇團 ILBIJERRI Theatre Company 擔任行銷專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