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akat kita 從這裡到那裡》潘巴奈:脫皮,有一個純粹的人在裡面
1963 年在吉安鄉南昌村娜荳蘭部落開幕的「阿美文化村」,是台灣第一個民俗文化村,直到 2022 年熄燈。橫越六十年的歲月,為這塊土地帶來深遠的影響。這份影響也綿延到了表演藝術創作者潘巴奈(Pan Panay)身上。
從小參加花蓮市吉寶竿部落的 malalikid,巴奈和大家一樣都會上台表演,跳編排好的舞蹈,「它有一點娛樂性質為主,族服一定是紅色的,外婆也很堅持一定要穿白布鞋⋯⋯這些都受到阿美文化村的觀光樂舞影響。」這是她記憶中最早的傳統樂舞。
「外婆會幫我穿衣服,綁腿的時候會綁很緊、緊到留下勒痕。」當時外婆的力道,深深鑲入巴奈的身體。當體驗到別的部落的傳統樂舞時,她茫然掀開身上痕跡,探問:「為什麼我們部落的傳統是這樣?所以阿美族是什麼模樣?我又是誰?」
形容自己有一百零八種樣貌的巴奈,繼續累積身體帶來的滋味直到此刻,而學會品嚐味道,也許是從那個夏季夜晚開始。
「暑假的溫度,半夜開車到東海岸⋯⋯對一個高中生來講是很心跳加速的。」高中暑假,原住民音樂文教基金會的巴奈・母路老師開始帶著巴奈到處跑,在傳統文化相對保留完整的東海岸部落,進行田野調查。在大港口部落的一個夜晚,巴奈爬上二樓,想要拍下祭典中正在牽手圍圈跳舞的族人,卻被浪擊中。
「我站在高處,往下看,感覺到他們踏地的腳步仍然震撼到我,那個繞著圈的能量,像海浪一樣拍打過來——我當下一直哭,感覺到靈魂被觸動了。」巴奈第一次發現,原來祭典可以是這個樣子,原來傳統樂舞有著召喚靈魂的能量。
「我覺得樂舞的力量是往心裡去的,那不是形式上的舞蹈。踩踏的身體和聲音同步連結,牽起手的時候,你的身體會啟動一種頻率、一種深層的記憶——你一定要把手牽起來,舞就會有路、歌才會出來⋯⋯」
另一個讓巴奈接觸傳統樂舞的管道,是她的文化啟蒙老師莊國鑫與師母鄭靜慧。莊國鑫帶著國小孩子做舞蹈劇場,她看到時很衝擊,她深深記得 2006 年的舞作叫《瘋年祭》,作品描述部落權力關係。「你會在作品裡聽到垃圾車的音樂,很實驗性的編排,然後有一個國小生走上台,拿起電話說:『喂,請問祖靈在嗎?』」
另一條路長出來了。「原來不是只有觀光樂舞和傳統樂舞二分,還有『劇場』,雖然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劇場是什麼⋯⋯」
大學巴奈選擇讀東華大學民族文化系,那個當時才剛創立的新科系,而放棄了師範體系的鐵飯碗。「還想知道更多族群的事、關於自己的源頭啊⋯⋯雖然我媽當時氣瘋了⋯⋯」儘管媽媽動用親友、師長齊心說服巴奈,但她絲毫不動搖。
「我一直都想選,那條我不知道的路。」
小時候也被送去舞蹈社放電,但在嚴謹的基本功中巴奈坦言,「我在跳,但靈魂沒有在。」上了高中,她偷偷跑去學街舞,「我著迷街舞,其中的反叛感很符合當時身心的需求吧。那裡面律動,重心上、下切換,帶來一種自由。」一上大學,巴奈更是玩瘋了,加入各式各樣的舞蹈性社團,熱舞社、現代舞社⋯⋯沒日沒夜地跳舞。大學畢業,巴奈成為職業表演者,跟各式各樣的團體、創作者合作:身聲劇團、壞鞋子舞團、Tai 身體劇場⋯⋯每一次合作,都是身體的吸收時刻。
「我又是好奇寶寶,所有不知道的事情,我都想要去體驗。」包含她赴日本學習舞踏,她說舞踏裡有一種反舞蹈的精神性,她想知道在不同時空背景下,舞踏會是什麼樣的一件事。於是飛到九州的小島上,和一名七十多歲的舞踏表演者學習。早晨上課,下午和老師的家人一起下田農耕。環境是人煙稀少的小村,猴子等動物與人很靠近。
「不遠處是海,我每天都在看天空的色澤,感覺島嶼的呼吸,很純粹地和自已相處。上課會在森林、海邊,和環境合一。」最後巴奈發現,沒有所謂的「舞踏是什麼?」
「它本身是一個沒辦法被定義的東西,而我真正的老師是在島上的生活。」
舞蹈之於巴奈,漸漸變成生活的體現。從一種身體的型態,到自由感,然後發現舞蹈可以說故事。「我慢慢發現,舞蹈是一個管道來傳達你想說的事,不用語言。而所有透過身體的累積,其實都會成為我的一部分。」
「然後當妳開始要自己創作了,妳會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動?」沒有要服務的對象時,所有的責任回到自己身上。在那之後,每一個動作、每一道聲音,都必須通過自己心中提問的千錘百鍊。
「唯有從你真實的情感出發的動力,你的身體才不會只是手手腳腳,你的身體的內在文本才會出現。」
可是,創作一定都要有一個偉大的題目嗎?在從事表演工作 16 年後,巴奈試圖擷取一種純粹,她回歸初心的方法是「走路」。
疫情時期,巴奈與一群花東的藝術家展開四天三夜的徒步,也參與每年 Tai 身體劇場舉辦的「一百公里俱樂部」,連續三年,巴奈在徒步行走一百公里中,經驗一種時空的放大感。「在行動之中和自己對話,你的所有感受會放大,好像你一直在走進新的場景,而那些場景也一直在進入你。」
習以為常地行走,當走到腳底板發炎、水泡磨破,或是不能再行走,行走的意義就改變了。巴奈邀請夥伴陳恩綺一起參與 2023 年 Pulima 競演,以阿美族語 remakat kita 為主題,意思是「一起走吧」,兩人開始討論行走經驗。
當時陳恩綺正在照顧行動不便的阿嬤,她分享,阿嬤必須用助行器行動,但也不到完全不能走,可是阿嬤卻沒有動力了。「那好像是生命的重量,隨著時間流逝,人會背負著生命的重量⋯⋯我想要把那個時間感顯現出來。」巴奈找到了日曆紙。紙張的皺褶像人老化的皮膚,她們將紙張變成一只紙偶背在身上,「看起來很重,但實際上很輕⋯⋯又重又輕的生命、無形地壓在一個人身上。」
Pulima 競演中,巴奈和陳恩綺唱著日文童謠〈ももたろう〉,「那是陳恩綺阿嬤記憶中最深刻的歌⋯⋯那這首歌講的是桃太郎打鬼,我就聯想到我阿嬤的第一任老公去南洋打仗,去了兩次,第二次就沒有再回來。」個人的記憶中的一首童謠,刻鑿的也可能是一個殖民時代下的集體記憶。
下一個階段,巴奈要自己重塑這個作品。「我想繼續玩日曆紙⋯⋯我最近在想『脫皮』這件事。」一次和姨媽聊天,姨媽聊起看到蛇脫皮的事。「她說蛇脫皮之後,好像又重新年輕了一次。我覺得那好像是一種生命時間的展示——尼采說,如果蛇不脫皮的話,就是死路一條。」而紙張,恰好是詮釋脫皮很好的物件。
巴奈在排練場運用紙張把自己包覆起來,思考自己開如何離開這副皮囊。「皮囊是一種保護,就像我們的身體,在時光中累積了很多經驗在身上。但有時候我們的靈魂會被皮囊困住,我們要怎麼讓靈魂可以更自由?」巴奈形容脫皮,也是一種看見身體裡面最純粹的「人」的方法。
「有時候我們以為的『我』,其實是有很多價值框架、感受的聚合體,那些疊合都沒有好壞,但很可能會不知不覺變得複雜。有沒有可能,當我們回到一個脫去這些事情的狀態?那是我想嘗試的,那樣的純粹性。」
這一年,巴奈對表演創作有新的體悟,「誠實很重要,創作,有時候也是一種臣服的過程。」臣服,不是放低姿態,而是擁有包容性可以接納各種聲音進來,當脆弱與不舒服的時候,誠實地接受此刻。「我現在找不到任何解決的方法、我需要時間、我需要流淚、我需要發洩——誠實地揭露這樣的脆弱,其實會滿有力量的。」
當年義無反顧地到台北、選擇了表演,長年下來的起起落落,也有過追逐、有過失落,「也會懷疑自己的選擇,但表演一直給我力量,遇見不一樣的自己的時候,新的力量會長出來⋯⋯鹽巴就是眼淚和汗水累積在身上的,我會越來越有味道,生命會越來越柔軟。」
高中的文化啟蒙後,巴奈拉著外婆要她給自己取一個族名。外婆說,就叫巴奈吧。巴奈喊,又是巴奈?太多巴奈了!——但她越活,越明白巴奈的意義。巴奈是稻穗之意,隨著時間推移,越趨成熟,她將臣服、屈身柔軟、接近地面、擁抱大地。
廖昀靖
寫字者,曾為藝術行政,現以編輯為生活。喜歡書寫時身體與世界的溫度。與藝術、自然和人們持續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