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世界,沒有人要被驅逐——游恩恩《tnpusu 起個圓》
2024/10/08
圖|原文會
文|廖昀靖 圖|原文會
女生在哪裡?
2015 年游恩恩(Lihan Umaw)決定要變性。首先得要取得精神科專科醫生的診斷書,他開始頻繁地從南部上台北看診,「那時候叫做『性別認同障礙』,後來才改叫『性別不一致』。」一連串的門診關卡,包含需要晤談近十次。「網路上很多資訊,尤其都一定要你『很女性』,不然醫生覺得你只是變裝癖而已⋯⋯」每次看診,游恩恩都刻意擺出最女性化的樣貌。
被帶去做心理測驗,當時寫過的題目忘不了,因為有夠粗暴。例如,在性幻想時,對象是男生還是女生?——「你當然會知道你要填什麼才會過關啊,我就一直在找:『啊,女生在哪裡?女生到底在哪裡?』」
女生在哪裡?就算找到了,卻也不是游恩恩想要的答案。服用賀爾蒙藥物至今快十年了,游恩恩還在找,但不是去醫院找了,是透過表演。
決定變性,游恩恩想的並不是「我想要變女生」,他想的是不論任何性別都有的盼望:「我想要有更好的生活——變性後,我可以更自在地走進女廁,我可以很自在地秀出身分證,我只想要這樣。」
最開始有聲音呼喚他,是大學在跳芭蕾舞的時候。當他多看一眼 TUTU(芭蕾舞裙),當他也想被抬舉,當他想詮釋茱麗葉。他開始在身分、性別和表演的關係上產生困惑,但或許是逃避心態,很長一段時間游恩恩只把視野鎖住在把舞跳得更好。
國小以前游恩恩形容自己是近乎自閉,但有一年聖誕節跟著阿嬤進教會,眼睛被台上唱跳的表演者吸住,那瞬間他決定隔年自己要站上那個舞台,自此爭取家鄉各式喜慶的表演;國小三年級的晨操,游恩恩被主任叫上台帶動跳,「我發現,我有另外一個自己,我在表演的時候很自在。」後來跟著父親工作搬家,從花蓮到台中梧棲,全校幾乎沒有原住民的環境讓他恐懼,但他問老師的第一個問題是:「有地方可以讓我表演嗎?」
表演,一直是游恩恩的棲居處。
大學就讀表演藝術科系,整整四年,游恩恩卯足全力在劇場實務上累積經驗,對舞蹈的追求更是執著,「家裡窮,可以跳舞我很感恩,就拼命跳。那時候我甚至覺得,如果有一天我的腳不能跳舞,我可能會自殺。」當時的他可以一天只吃一個麵包,跳一整天的舞。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嚴苛?可能是不滿足。
「我以為是我不夠強,所以我想要練到很強,然後可以享受。但沒有。」學院中的技術,消磨了他原來想在舞蹈中體驗的自由。
大學畢業,餓了太久,游恩恩決定先把自己餵飽,不跳舞了。暫時放下「表演」,而他始終不知道「藝術」是什麼。直到 2019 年,他騎著機車經過高雄師大,被一檔名為〈大譜普市:一座偉大城市的技術指南〉的展覽吸引。「我那時候覺得人生很無聊,開始看演出但都不覺得有趣⋯⋯結果看到這個展,我發現,這是藝術?這是藝術?」展覽就發生在高雄街區上,游恩恩抓著手冊沿著指南行徑,參與講座後終於明白,展覽的途徑是 2014 年高雄氣爆的現場。
「它試圖用藝術的形式,跟政府對話!好迷人——哇,表演也可以做這件事嗎?」
2021 年考進跨藝所的游恩恩有了第一場的行為表演。「演完,我兩個禮拜沒辦法去學校。後來去學校是因為,我在家裡開始想死。」
一直以來游恩恩都小心翼翼地經營外在面貌,「我會穿戴義乳、長頭髮、每天化妝。我很害怕有任何一點陽剛的東西被看見。」走在路上被注視,游恩恩回家會對著鏡子反省,「我是不是不夠女生?」
在那場演出中,游恩恩第一次把害怕脫掉,真實現身了。沒有義乳、沒有妝容,他把長髮收進髮網裡,「當下我發現一種很真實的情感在身體裡流動,我丟掉了七、八年來的武裝,我只想用我的身體表現,現在的我是什麼狀態。」但下了舞台,他被矛盾擊潰。現在該怎麼辦?要把舞台上的狀態延伸到生活嗎?還是應該返回日常的武裝?
把他從衝突中救出來的,是一篇論文〈性/別尋旅——一位跨性別者的自我民族誌〉,作者是梁詠恩。「我讀到他怎麼一步步經驗他跨性別的處境⋯⋯我看完當下覺得,我還活著,我想活著。」然後他發願,有沒有可能有一天,他的表演也可以讓跟他有一樣處境的人,看了,想要活下去?
「我因為看見,而活下去,也因為被看見活下去了。表演可以做到這件事。」
「我發現,我再怎麼裝扮自己、再怎麼調整自己,我還是沒辦法到達我想成為的模樣,我就是這樣子了。所以我開始反過來想,我的企圖心更大了,我好像可以改變別的東西,像是社會氛圍,或是改變別人看待這個族群的眼光⋯⋯我好像能做到這件事。」
2023 年 Pulima 競演作品《tnpusu 起個圓》,游恩恩再次在台上展露真實,但這一次他更有底氣,因為他讀到了 tnpusu 的神話,關於太魯閣族的緣起。在山上,一個路口被打開,白色的光裡走出了三個靈,其中一個化為女性,另一個化為男性,第三個靈沒有化作任何性別或形象,祂開創了另一個被稱為荒野的世界。
「聽完這個神話,我覺得,我是那個荒野世界的人。」終於從二元對立的世界解脫了。以太魯閣族的身分創作,游恩恩不要非黑即白的對立,要詮釋自己的性別不代表非得和傳統對立,「對,神話不是說了嗎?我們這樣的人,也是在傳統裡面的啊。」
舞台上,游恩恩猛力敲擊一顆大石,直到破碎。他說那個堅硬的石塊可能是一個時代、一種狀態,但他執意去敲破它,「我一直敲、一直找,我就是在問:『哪裡?在哪裡?我看看啊,惡意在哪裡?』我敲了,沒有啊。」
本來設計只敲擊一圈,但上台時卻停不下來,「身體在講話,祂想要宣洩,祂要的東西已經超過我的想法了。」
這次下了台,游恩恩好多了。還是會害怕被覺得是男性,可是想要表演的慾望蓋過了恐懼。因為他想要被看見的,已經不只是自己了。「我想讓有相同經驗人的看到我,我們會站在一起,沒有這麼孤單。」
在害怕被看見了之後,害怕本身就有了漸漸消融的可能。而那個荒野世界,便不再需要被驅逐了。
「我最開始的自我認同是男同志,接著是想要拿到女生的身分證,以女性生存在社會上。現在我會說——我不想當男生,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像我們這樣性別氣質陰柔一點的,一定會被欺負。」國中時,好友被帶到廁所脫褲子,游恩恩嚥不下這口氣,衝到對方班級,「我說,敢不敢晚上打排球啦!」夜裡,兩邊人馬聚集在學校排球場,沒有打架鬧事,只是往對方臉上殺球殺了整夜。
「這幾年,我那個反抗的性格,又回來了。」前年,游恩恩參加萬榮鄉舉辦的聯合感恩祭,他一反男人跳打獵舞、女人跳織布舞的表演形式,在台上展現他和姐妹的性別多樣性。「我們各自都有跨出二元框架獨特的自己——我們用自己的方式跟祖靈溝通、和部落的人溝通。」
「不是要對抗,而是,傳統裡面就有我們這樣的人,我們也能一起祭祖、一起表演。」像一場社運,游恩恩說。下了台,現場的歡騰他忘不掉。然後呢?「然後,該回去被阿嬤罵的就被罵這樣。」還有然後,開始有人向他們請教表演的方法,不同部落裡的人發出聲音,有很多人都想要那樣站上舞台、表演自己。
「表演藝術有沒有真實的力量,有啊、有啊⋯⋯」游恩恩在表演裡,被力量救起,也成為力量本身,循環下去。
廖昀靖
寫字者,曾為藝術行政,現以編輯為生活。喜歡書寫時身體與世界的溫度。與藝術、自然和人們持續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