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什麼時候了?maya' a taboeh hayawan(羅媛)《tabin 'inowan 保存期限》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你就一定會去經歷,你經歷了你就會知道你自己的答案。」
命名的縫隙
於maya' a taboeh hayawan(羅媛)而言,《tabin 'inowan 保存期限》就像一個提問,一個在部落生活、習藝多年的青年,因沿途遭逢過許多生命故事所帶出的疑問。它也形成本次演出名稱中的賽夏族語標題,tabin在賽夏族語裡,是時間或空間上的「直到……」之意,'inowan則是「什麼時候?」,合起來即是一個問句「直到何時?」
在賽夏族語和中文刻意參差的翻譯編排裡,蘊含著兩重含意,可以解釋成「文化的保存期限」――個人與族群的關係連結,是否會因人的身分位置改變而劃下休止符;而對於同樣走在文化學習與傳承路上的人們,也是一重省思與關懷,這些人們,包含創作者自身,能持續走到什麼時候?
當有些事情成為了傳統
maya'自承,在參與2016年paSta'ay(矮靈祭)十年大祭前,雖然也斷續參與過幾次祭儀,但對自己的族群文化並無深入認識。直到在十年大祭的現場,看到每十年,才能由自己家族揹起的sinaton(大旗),於祭場繞行。所有的家人都在一旁協助、守護著揹旗者,她有種怎麼「覺得好像這件事情很重要,但你卻不認識的那種感覺。」從那年開始,她開始主動參與原住民族群的相關事務,甚至還在大學將畢業之際,加入學校的原住民社團。
自此之後,每回的paSta'ay,她一定會空出時間參與,甚至逐漸拉長待在部落的時間,加入祭儀前的準備工作。因為幾年來與族人們一同生活的經驗增長,更加累積了許多看見,也才會遇上觸發此次創作的連鎖事件。
maya'說,在2022年paSta'ay前,一個族人齊聚練唱祭歌的場合,看到幾位嫁入其他族群的姊姊,因為不能在paSta'ay領唱祭歌而哭泣。在該年正式宣布祭典日期及討論祭典細節的'a'iyalaeho:(河邊會議)裡,也有長輩提及這項禁忌,希望能聽聽族人們的意見。
這個討論延續至今,又是舉行paSta'ay的一年,上述這個與性別有關的禁忌仍然還是禁忌。不過禁忌也不是全然密不透風,經歷過長遠時間的傳承,和不同政權統治所造成的文化斷層,當代關於祭儀的執行方式,及在禁忌中如何給出一些現實考量之彈性,許多細微的差異體現在眾人的生命實踐中。
於這樁傳統遭逢族人當代處境的事件裡,maya'可以感受到姊姊們的失落,她同時察覺,姊姊們的處境,也可能是像她這樣走在文化實踐路途上的青年,未來將面臨的挑戰。因此事件做為思考的起點,轉化成創作,她希望這些跌跌撞撞的同路人們,能在作品裡獲得一些力量,「那個力量不是說,完全就是讓我可以直接往前衝,可是它可以有一個消化、反芻……」因為這是一場比誰氣更長的馬拉松,唯有持續下去,才有機會歷經種種轉變。
與禁忌一同生活著
聽maya'訴說族群內部的性別分工或禁忌,總是伴隨著她具體的生命經驗,不會落入一種傳統就是這樣,不須理由也不要問理由的閉塞,或是如學術調查般,鐵板一塊的「男獵女織」教條。
她表示,常常有人聽到她是賽夏族,就說你們是父系社會,她就會反問,父系社會是什麼?在真實的生活勞動中,很多事情難用如此二元對立的模組來劃分,她以舉行祭儀為例,雖然檯面上可見的事情,都是男性在執行,但如果沒有女性事先準備好祭品,祭儀的每個階段也無法順利執行。諸如此類的性別分工細節繁瑣,只是大家往往只看得到這些檯面上的事情,卻忽略了背後那股更為巨大的力量。
她再提出自身學習釀酒的經驗,在paSta'ay期間,她去和老師學習釀酒的當天早上,發現自己月經來了,老師請她旁邊看著就好,但還是發現早該蒸熟的糯米,怎麼也蒸不熟,後來釀好的酒甜度亦不足。
或許這正驗證著,有些口耳相傳的禁忌,確實有它的道理。但這不表示其間沒有挪動的彈性,因為一切都繫乎於人。在這些種種遭遇中,往往令maya'驚訝的是,部落裡的老人家雖然不會明講,卻總以身教處處體現著智慧與開放度。
從老人家們的眼光望過去,一切是如此的澄澈。他們能看見人的本質,而不是社會或自我貼上的諸多標籤,maya'提到,「你如果有接觸到老人家,他其實都知道你這個人就是要往哪裡走……」或許也因為老人家迫切地感受到文化消失的危機,反而更願意讓出空間,希望一切能被傳承下去。maya'亦曾聽長輩們聊天時講到,如果以後沒有人唱祭歌的話,難不成要放CD嗎?
身/生的回應與連結
上述這些關於傳統與禁忌的思考,以及沿路撿拾的許多聲音和話語,皆會放入《tabin 'inowan 保存期限》裡。過去發生過的事件,在變與不變間拉扯的文化衝突,以及賽夏族女性揹負的生命經驗,透過創作者的身體,及其選擇的表演物件,參差顯露於觀者眼前。但如同老人家選擇以含蓄的方式表達,maya'除了希望作品給予自身及有同樣經驗的族人們力量,也希望是以柔軟的方法接觸所有人。因為「可能我的答案是這一個,但你那個家族又是另外一個答案。」你想知道,你就得自己去經歷,才能撥開表象的雲霧,找到你真正在意的事情。
過去的老人家明明知道有危險,但為了不讓最重要的祭儀paSta'ay遭日本政府禁止,還是鼓起勇氣與智慧去交涉,才變成至少能兩年做一次祭儀。maya'說,「我覺得這也是我們可以去思考,也許可能會遇到挑戰,或是遇到被譴責的狀態,但我們願不願意,為了某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來去溝通。」
除了向外與觀眾建立連結,《tabin 'inowan 保存期限》的內部設計團隊,亦串聯了各自隱匿在不同角落,正學習著族群文化的青年夥伴們。燈光設計是近幾年回部落學習傳統織布而認識的朋友;原先偏向電音風格的音樂設計團隊,則被拉進來獻出人生首次的劇場配樂,協助將'a'iyalaeho:過程中的一些錄音素材,和部落青年吟唱的古調,轉化成現場烘托情緒的推進力。
直到窗戶打開的那天
目前在花蓮文創園區第24棟的演出場地,是maya'與另一組演出者交換來的。她說,現在所挑選的密閉空間,有點像她思考狀態的投射,她所看所聽,以及長輩們的話語和思想都在裡頭。也像是一個包裹住眾人的困境。這些難題,始終在心裡轉動著,但且讓她帶著問題慢慢走,慢慢發酵,看看到底最後會走出什麼樣子。
就像這個演出空間的具象隱喻,看似緊閉著,但牆上的窗戶縫隙透進之光線,又彷彿預言鬆動的可能,只待時間和契機。「前提就是你要去開那扇窗,如果沒有去做這件事情,那個窗就一直關在那裡。光就不會照進來。」我們就會持續走在那個黑黑的路上,不知到何時就再也走不下去。「你不會去找到那個光,或者是找到那個方向。」
同時也得明白,有些窗戶不能開啟,或是打開了卻是空無一物,皆關乎於時機。但是在轉變的時機點到來前,步履不停地探索和實踐仍是必要的,maya'說,「每去參與一件事情,好像都會獲得一個新的東西。」在共同勞動與生活的節奏裡,老人家們如果確認你是真的有心想去認識,他就一定會讓你看到或知道某些事情。
盧宏文
現居於花蓮,因在原住民族創作者及其生活態度上深受啟發,開始長期關注其創作環境、概念和作品,並嘗試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