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存在的關係,到處不存在的我 Piya Talaliman(李偉雄)《變形記—關係的界線》
由於我撰寫本篇文章時,創作者仍在重新盤整創作概念與發展演出內容,唯一可確定的是,創作者Piya Talaliman(李偉雄)與共同創作Temu Masin(徐智文),總是不停地探索著人與人之間,和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也由於創作主題定調於關係,此間變化豈能窮盡,恐怕直到上場前仍在變形著,因此文章並不直接涉入演出內容,而是碎片般圍繞著生產出作品的各種場所與關係。
希望這種旁敲側擊的方式,或許更能呼應創作者不斷流變、抗拒標籤的作品特質,而到底實際演出如何,就留待各位讀者現場觀賞。
場所(一)排練場
Piya和Temu的演出場地,選在花蓮文創園區一個偌大卻又機關重重的室內空間,兩位創作者在現地排練時,並不急著討論和發展演出片段,而是花上許多天的時間,與這個空間相處。他們上上下下地走動,嘗試開啟一扇扇原先封閉的門扉,接著從各個不同角落冒出來,甚至撿拾物件敲敲打打,或透過口腔的氣息流動,讓聲音充盈此地。
這個盡情探索又花時間慢慢相處的過程,可以窺見創作者對待各種關係的重視,似乎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變形記—關係的界線》會將主題聚焦在關係上。
Piya提到,在作品中討論了四種關係面向「可跨越、不可跨越、不自覺跨越、直接跨越」,原先想歸納的是人與人的互動狀態,但逐漸發現,人與環境也能進入這四種面向裡討論,前者和後者糾結出無數多組的排列組合。而無論是哪種情形,照顧關係總是Piya的優先考量,人因而變形以兼顧外於己身的他者。
或許這就是創作者非得做個作品出來宣洩,或是重新檢視、校準自身定位的原因。而這也不只關乎創作者自身,亦包含被拉進關係裡的觀眾,順著兩位創作者的身與聲,指出邊界及邊界變形的回望。
關係(一)夥伴
兩位創作者雖然因著同樣長期參與TAI身體劇場的緣故,已在舞台上長期合作多年,甚至還在印尼編舞家Eko Supriyanto(艾可.蘇布利陽托)的舞作中,如影隨形地撐起一齣雙人舞。
這回卻是Piya和Temu首次共同創作一個作品,時常只有他們二人在空蕩的場地裡排練,Piya說,Temu會觀察他今天的狀態,再決定兩人要不要進入工作模式。他們會聊很長很長的天,四種關係的定義,也是藉著聊天所梳理出來。一架簡易的運動攝影機對著他們,他們細碎地這裡那裡找尋靈感,討論完畢,開機拍攝。接著又是長時間的聊,他們會錄音,再用AI轉成逐字稿濃縮重點。
Piya自承,至今要轉換身分進入創作的模式仍相當困難,在舞團當舞者時,很多東西不需要自己發想,而跳出來當主要創作者時,「必須要被打開很多東西」。他還是徘徊於,「不敢全然地去面對,或者全然地打開,讓人家就是這麼赤裸地看到我。」但如果選擇將自己封閉起來,又會回到那個無法誠實的關係迴路中。
場所(二)酒局
訪談時,Piya常常會以酒局為例,他說,「在酒局上面,每個人的個性會變得非常明顯。」他總是在這些場合,看到各種關係象限的變化,並配合著調整自身。我也確實總在與Piya和Temu一同在酒局裡時,受到兩人的關照,他們會在眾人酒酣耳熱之際,發現落單的我,和我眼神相對,帶著他們的酒杯向我靠近。
《變形記—關係的界線》的初初萌芽,來自於Piya在TAI身體劇場裡做的一個即興習作,他在黑暗的橋下,使用手機的手電筒光源,和一個不知為何落在橋下的三角錐共舞。事後回想,這些物件雖是偶然現身,卻也皆有可回溯的緣由。Piya說,小時候會跟父母到工地去,三角錐是父母用來告訴他不可越界之警示;在黑暗中,光源所框出的光區,也像是標示出內與外的界線。重要的是,一旦有了邊界,跨越或不可跨越的問題便隨之而來。
屆時在演出中,三角錐未必會實際存於舞台上,它可能化作服裝或舞台裝置的一部分,隱隱約約暗示著界線的必然存在,卻又隨著演出者的身體動能、動線的交織,不斷變形、推移,產生下一刻該往哪去的決定。
由於關係變動,關係人的位置與狀態亦時刻流變著。即使是精於此道的創作者,也察覺越努力保持動態平衡,卻讓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他說,「其實我是很容易發脾氣的人,可是我很會忍,而且忍的過程是人家發現不出來的,所以變成有很多的情緒是我自己在內耗。」
而創作也許是在問自己,也問所有關係相繫的人,「我可不可以用我自己最真實的個性去面對全部的人。」
場所(三)幼稚園
幼時,幼稚園老師吩咐Piya午休時間協助管秩序,但他常趁老師離去時,把其他小朋友糾集起來,看著他站在高台上載歌載舞。他知道自己的性別氣質很漂亮,但不能輕易地彰顯,因為從小就隱約知道這件事是不好的,「一旦把這個性別氣質顯露出來的時候,我這個人是不是就崩塌了。」
這些漂亮心事,以及從懵懵懂懂到學會完美隱藏氣質的歷程,也會展現在這次的作品中,漂亮和不能漂亮間,讓人受盡委屈,而何時該前進何時該放棄,則取決於他人的目光。
關係(三)家庭
Piya提到他具有慣於照顧別人,和將心事藏在心底的雙重特質,前者或許遺傳自個性圓融,且待人處事技巧極高明的母親;後者則來自於什麼都悶住不說的父親。
在母親驟然離世後,Piya一直很想知道確切的原因,甚至躺在母親睡過的床上,母親卻未於夢裡現身。他曾在母親走後十年,創作《十年一憶‧Ina的手》這個作品,來和母親對話,也和過於巨大的驚駭對話。
這是一個當創作者想面對自身糾結的關係網絡時,絕對無法繞開,或也不想繞開的龐大漩渦。那些想知道,卻又無法向家人詢問的;或是活著的人,與死去的靈體間,再也無法觸碰的隱形鴻溝。只能在創作的形式中,令分隔的有關之人無限接近將感應的瞬間,即使最後終究是不可靠近的徒勞。
關係(四)受訪者
訪問中途,Piya喝掉了兩瓶紅酒,他說他對於這種有目的性的談話很緊張。且會時刻懷疑自己的發言夠不夠誠實。
關係(五)我
從創作者的視角望去,所有的關係皆得通過Piya――我這個人,才能成立。或甚至可以說,所有的關係構成了我,因此在衝突裡,Piya多半選擇退讓或調停,如他眼中的母親一般,「盡量讓大家保持在一個舒服的狀態。」
協同創作者Temu則觀察到,「他(Piya)為什麼要變形?就是他在迴避一種權力。」Piya也認同這點,「在所謂的權力之下,我會選擇去順應這個權力的方向, 讓自己比較好過一點。」
上述種種,看似並行不悖,卻構成了內心矛盾和衝突的所在。Piya並不討厭將關係分類,他說這會讓他「自由一點」,很清楚地看見該怎麼應對眼前的人事物。他樂於活在這種應對進退之中,卻又焦慮於,終將忘了自己的臉長什麼樣子。也許有一天,連自己也會被跨越,或者在一切沉澱後,有機會跨越在關係中迷失的自己。
盧宏文
現居於花蓮,因在原住民族創作者及其生活態度上深受啟發,開始長期關注其創作環境、概念和作品,並嘗試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