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不再是秘史,情色也無須山海解套的未來——《情山色海:酷兒.原民.祕密史》後記
2023/12/04
文|歐陽夢芝
攝|林靜怡
(採訪企劃:光之島文化藝術基金會)
走進花蓮文創園區24棟《情山色海:酷兒.原民.祕密史》的展場,黑是一目瞭然的。「有些人會撥開簾幕瞥一眼,看到展場暗暗的就不敢進來,也有人看好看滿,畢竟人對於黑,都有探索的欲望⋯⋯」顧展員林柏安說出自己兩個多月來的觀察。另一位同時在一二樓展間輪班的李承學說:「二樓是明亮寬敞的展覽《製陶的人》,是能放在檯面上的敘事題材,相較於一樓《情山色海》的昏暗,有種見光與不見光的對照。」很有趣,《情山色海》展場的黯,似乎同時是門檻,也是助力。對策展人呂瑋倫來說,這非典型展場既挑高、缺燈軌,又有諸多挑戰,和經費一起輾轉相除後,得出最大公約數,就是關燈,只兼容少許光源。
「黑」是呂瑋倫營造陰性氛圍的策略,同時還可遮蔽牆面的參差、及場中過於陽性的八根大柱。他坦承,列為歷史建物的24棟作為展場簡直是左支右絀,讓他一度燒腦,即便無法盡善盡美,但已在有限條件下處理到極限。又因展品多為錄像,為減輕觀眾的視覺疲勞,更開闢鄰近的「島人藝術空間」作平行展間,讓觀者藉由移動使感光細胞隨同內心一起調節。
軟體上,呂瑋倫將策展論述及作品說明,完整地記錄於手冊中,但文字呈現比起口語表達仍力有未逮。「倘若我在花蓮,我非常樂意為每位觀眾說明。」此次主辦單位原文會安排了多場導覽,這是讓他意外並感謝的;因為這檔展覽的體質特殊,呂瑋倫希望面對面將原住民酷兒藝術史的脈絡,好好介紹出去。把史觀位置站好,再將散落各處的作品,以此軸線收束後完整述說——是呂瑋倫自認身為《情山色海》策展人最重要的工作。
展期接近尾聲,回望近半年高度密集的展場工作,甚至是《情山色海》梳理的原民酷兒10年脈絡,呂瑋倫提及今年Pulima藝術節的得獎作品,不管是此次參展的林安琪獲頒雙年獎,或是Posak Jodian獲評審團獎,「基本上是站在原住民酷兒的思潮上。」即便《情山色海》處理的議題對一般觀眾來說相對陌生,無法立即給予評論或回饋,「但能在浪潮上,無論只是推波助瀾,還是參與其中,都見證了某些事正在發生。」從2012東冬.侯溫的《路的面孔》,到2022林安琪的《Pswagi Temahahoi》,原住民酷兒在《情山色海》中現身的時代性意義,將被記錄下來。
而身為一個原住民藝術酷異性別的研究者及策展人,出生傳統閩南家族的呂瑋倫,常被質疑對原住民酷兒可有置喙之權?對此他總是輕描淡寫,只有自己知曉最深的引動。呂瑋倫身為家中獨子及唯一長孫,祖父對他的生命有著來自父權結構下的「終極期待」,這責任重擔讓他一直想逃開;在佈展期間,親愛的祖父過世了,他不諱言:「生命中代表終極父權的愛與期待的角色消失時,並不是件壞事。可矛盾的是,你得到的自由其實是傷心的。」
「身為一個酷兒的生命,我們在當今世界文化和知識語境裡,找到自己的正當性,但卻在親緣、家族、和民族的愛與期待裡,不停地糾葛碰撞、自我分裂。當壓力源消失,你理當開始擁抱那些你想要的,而你做不到的,似乎也沒關係了。我們明明、明明自由了,但為何卻是很傷心⋯⋯」呂瑋倫淺淺地說出深刻的話。
2016年,離家「叛逃」至異鄉的他遇見一些朋友,包括東冬・侯溫。在某些時刻,他和他們的生命,開始有如鏡的映照,「我看見東冬在自己的酷兒主體跟族群主體間糾纏奮鬥多年,到最後靈魂和肉身,竟能同時安頓在這非常複雜又一度矛盾的情境裡⋯⋯我曾經很難相信,原住民酷兒為何要擁抱自己的族群身份?為何要回到親緣、家族、歷史的認同裡?那裡又沒有給出空間,可是他們卻選擇面對。」
某種程度,呂瑋倫找到閱讀並理解原民酷兒藝術的路徑,會一直凝視不被陽光照見之處,或許因為在生命情境上,總有相應的地方。
曾在吳曉樂的書裡看過一段話,大意是某天他一邊烹煮、一邊請情人打開玉米罐頭,過了半晌遲等不到玉米,才發現開罐器是為右手設計的,左撇子情人要非常吃力才勉為將罐頭開啟一點破口。這世界決大部分的機制是為右撇子設計的,有一群人要反覆操練「非慣用手」好服膺世界的規則;但東冬・侯溫為我們示範共處之道,不是拍斷手骨顛倒勇、或睥睨右手開創的一切,而是堅定地使用非慣用手持續書寫,書寫到力透紙背,書寫到終有一天,換取自由的代價不再是傷心,還有被理解的釋然。
即便他們的字跡早已練就,但左手壓出的墨痕依舊有可能被指認。我們是否能期待再一個10年後,這世界的多數人有足夠眼光和同理,走進那映著耀眼黑光的場域,或者給出舞台,欣見他們現身。但願有一天《情山色海:酷兒.原民.祕密史》將有機會更名,原住民酷兒不再得是秘史,情色也不再需要山海解套,而如此這般的展覽,將無須導覽,也能明白。
歐陽夢芝
非土生土長的花蓮人,喜歡大山大海、樹木鯨豚而移居的自由工作者。若能在性別、年歲、文化及環境的荊棘路上以文字播種,從此應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