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民酷兒群像——《情山色海:酷兒.原民.祕密史》的藝術家(上)
2023/10/18
文|歐陽夢芝
攝|林靜怡
(採訪企劃:光之島文化藝術基金會)
光與影之間,尋心的屬地
擁有澳洲托列斯海峽群島賽拜族血統的藝術家Baden Hitchcock,走進《情山色海:酷兒.原民.祕密史》的展場中心,他將全身塗白,戴上似太空人頭盔的安全帽,踏入弱黃光的絳紅簾幕間,宛如墜落凡間般,散落的靈魂正在重組,他困惑又發狂的腳步揚起漫漫塵埃,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飄浮的煙塵尋找降生處⋯⋯。
「我想要探討沒人知道的,月亮另一面的故事。」這是Baden母親告訴他的傳說。某天月神轉生為人,愛上賽拜族的女孩,月神將她帶回月亮,最後生下孩子又復返地球的故事。或許如世界各地原民的創世神話般,隱喻遠古祖先的來處;但難以在原鄉找到歸屬和酷兒歷史的Baden,在意的是月之暗面,有什麼未能傳唱的故事?於是他以《Stories from the Far Side of the Moon》這場表演,踏上叩問尋路。
同樣在濃霧的荒原間找路的是林安琪,此次參展的錄像作品《Pswagi Temahahoi》來自泰雅族的口述故事Temahahoi(女人社)。傳說此地的女人以風受孕,能和蜜蜂溝通。林安琪說:「『Pswagi』是指透過太陽照在森林的光影,到不亮也不暗的灰色地帶找蜜蜂。我試著透過這個身體動作,找到屬於自己私密的Temahahoi。」非典型身份認同的她,小時被送去加拿大,十多年後回到臺灣才開始追索自己泰雅族的血脈記憶,也因此開啟了Temahahoi的創建之路。因為故人故土已離散,心無所皈,那就來創造吧!
作品中她跟隨泰雅族採蜂人的pswagi「光影」知識尋蜂。線性尋找的路程中,伴隨男性耆老的指引聲,畫面同時穿插了幾位酷兒原民女性、赤身吹奏林安琪自創的陶笛,「呼呼呼」地讓女人受孕的風現形。藝術家渴望透過吹彈如女體的陶笛來招喚Temahahoi,可到哪裡才是抵達女人社?是終於尋到蜜蜂的時刻嗎?我們不得而知,但採蜂人手指上流淌的野蜜,和相倚的女人們逐漸高昂的陶笛聲,潛伏在其間的情慾暗流,既生猛又親暱,帶觀者抵達一個屬於酷兒肉體及情感的Temahahoi國度。
全世界都有「女人國」的神話,在性別認同為酷兒的林安琪眼裡,這就是從古至今人類都有的同性情慾傳說。在這條尋路上,《Pswagi Temahahoi》宛若一個清醒夢,夢中蜂巢的離蛹正經歷變態,扭曲的肉身蠕動,試圖不暴力地撐出一個空間,那是林安琪為自己離散的親緣身世與性別認同,打造賴以著床的母體,雲端的故鄉。
孤獨肉身的兩面性
2022年林安琪的女性結盟,十年前的東冬.侯溫則是獨挑大梁,孤身上路。策展人呂瑋倫刻意將之放在螢幕兩面,一面是2012年東冬的《路的面孔》,錄像中他的身體張狂外放、妖異瘋狂,聲音充斥展場,另一面的林安琪及女人們,需要透過耳機才能聽清細瑣氣音。「因為展場挑高,無法隔間,那就來對話吧!也藉此呈現酷兒歷史跟藝術史發展的縱深。」呂瑋倫說。
在《路的面孔》中,東冬.侯溫以兩個身體拉出對比:一個他在螢幕裡,穿著傳統太魯閣族男性服飾,一個他在舞臺上,穿著衛生紙衣、無性別符碼的純白身體。純白的他對著陽剛的他極盡嘲諷之能事,最後他終於對螢幕中的自己發瘋尖叫;如此瘋癲的身體卻在謝幕前,以扭曲的四隻手指「彎的four」投以一則冷笑話⋯⋯這樣痛苦的類比,何來美妙(wonderful)可言?
隔年的《Hagay》來自太魯閣族傳說,指同時擁有兩種性別靈魂的非人存有。作品中東冬把自己再次一分為三,三個螢幕的他都帶有陰性氣質、笑臉吟吟的自得;此時不見《路的面孔》中的痛苦猙獰,但畫面中盡是疊影,到底哪個才是真實?或是如夢似幻的遙想致敬?但不論在山谷溪畔、喧嘩的卡拉ok,或街角攬鏡垂憐,裡面的「她/他」似乎都很享受兩種性別特質。呂瑋倫特別讓觀者可同時面對《Hagay》和《路的面孔》兩個螢幕:一個是著女性族服及文面、陰柔撫媚的東冬,和著男性族服、陽剛強悍的東冬,又是展場的另一種對話。
呈現傳統與現代兩種身體拉扯的,還有展場末端來自巴魯.瑪迪霖2016年的《Uqaljai.蛾》。畫面中著排灣族族服的兩個男子,以貌似傳統婚禮新郎揹新娘的姿勢進場,打開似潘朵拉的盒子後,著裝與裸裎的身體不斷切換⋯⋯。呂瑋倫認為「它是臺灣原民史上第一件直面討論同性情感的作品,我也想以此回到內斂的氣氛,做為展覽的收束。」觀賞作品時需配戴耳機,但耳機線的長度讓觀者只能蹲姿觀看,策展人是否希望觀者以內縮的姿勢,想像部落裡無法自由舒展的酷兒身體?
作品只藉一盞燭光打亮,屬夜的蛾盤旋其間,晦澀抑鬱的畫面中,兩個身體相吸又相斥;感受不到破繭而出的盼望,卻看見熾愛如飛蛾撲火,轉眼即焦灼焚盡⋯⋯。
讓困惑成為動能,在抵達之前擺盪
「為什麼《Uqaljai.蛾》看起來這麼壓抑,情慾的流瀉總是一閃即逝?為什麼《路的面孔》最後瘋狂的身體留給我們的竟是一種困惑?為什麼《Pswagi Temahahoi》的吹笛聲隱藏著慾望?為什麼他們的情色要隱伏在一種氛圍下?又為什麼要隱喻??」不斷拋問的呂瑋倫說,正因他們還須面對宗教和族群意符,才會如此複雜。「這是原住民的酷兒困惑。」
2012到2023年,這群原民酷兒們,還在尋找歸屬的路上踽踽獨行,即使酷異身體在傳統安份與放肆乖張間游移不定,但他們讓困惑成為最大動能,極盡所能地去結蛹、去掙脫、去渴求、去守望,終有一日,在隱喻與直言、受困與綻放之間擺盪的身體,將漸趨完整吧。
靜謐之中沒有孤獨者,通往月亮的路,也將通往太陽。(註)
非土生土長的花蓮人,喜歡大山大海、樹木鯨豚而移居的自由工作者。若能在性別、年歲、文化及環境的荊棘路上以文字播種,從此應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