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部落是不孤單的
-訪蓋亞那工作坊執行長ibu istanda takiscibanan
2021/11/19
文|盧宏文
圖|ibu istanda takiscibanan、盧宏文
ibu提及的「做」部落,是極富動態的現在進行式,它可能同時含括「在部落做事、在部落學習、在部落生活」等三層含意。且相互攪和成一鍋布農小米粥。她說在部落,「你越想快點取得,你會沒有辦法待很久,回到部落根本學不完,而且你根本沒有時間……」
ibu織布工作室。
圖片來源:ibu istanda takiscibanan
火車會帶來/走什麼?
為了採訪
蓋亞那工作坊的執行長ibu istanda takiscibanan(胡郁如),我依約在下午一點抵達關山車站(註1),走出車站,直接拉走視覺焦點的,是一條向遠方翠綠的中央山脈進擊的公路。即將前往的崁頂部落,並不在想像中的深山林內,從車站開車不到10分鐘即能抵達,這個地理概念進入腦海後,我突然可以理解,為何1943年黑澤隆朝是於此地,首次聽到布農族的Pasibutbut(祈禱小米豐收歌),也才會有日後驚豔世界的研究發表。一隻蝴蝶的翅膀搧動會為遠方帶來一場風暴,一切或許都非偶然,而是外在世界局勢與個人命運之糾纏。
準備出發時,我原先做好全盤規劃的行程也受到遠方外力影響,ibu打電話來說,她忘記採訪的時間,人正在台東辦事。待ibu接到我往崁頂部落去,已是三小時後的事。在ibu的車上,她笑著向我說,我還在想我今天怎麼會這麼閒,所以趕緊到台東去買週末藤編課要用的工具。聽到藤編課,我心頭一亮,這是我所知ibu正在學習與傳承之眾多傳統技能的其中一項,我更好奇的是,當傳統技藝成為地方公所或博物館所開設的課程,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ibu向我分享其中的
扞格之處,例如編背籠需要黃藤,那黃藤的材料費要怎麼編入預算?我還沒聽到答案,已抵達蓋亞那工作坊。
蓋亞那工作坊前的苧麻線曬色。
圖片來源:ibu istanda takiscibanan
時間雖近黃昏,創辦工作坊的胡天國與劉金蕉,仍在屋簷下邊和鄰居聊天,邊勞作著,再加上剛回來的ibu,一家人似乎總有事情在忙。
從小到大皆在部落生活的ibu,直到去高雄讀大學,才首次離開家鄉,之後因為工作與步入婚姻,未曾回到部落定居。直至部落於2011年參與了農村再生計畫,蓋亞那工作坊雖以工藝起家,但也在找回種植小米的傳統文化,被指定以小米做為計畫執行點的發展特色。家裡愈漸增加的工作量,使得ibu決定回鄉定居幫忙。曾經使得原住民需要離鄉背井,遠離熟悉技能,才能換取三餐溫飽的各種政策力量,又成了推動部落青年返鄉的動力。
在我的想像裡頭,要在部落謀生定居談何容易,多少青年帶著希望回來,又帶著失望與傷痕離去。ibu卻略顯輕鬆的對我說,在她姊夫的年代,的確許多族人都是在外工作,「在我這一輩的同學,幾乎是沒有出去的,幾乎都在部落裡面,慢慢不會覺得一定要旅外才能賺錢,反而覺得生活在部落也能夠賺錢。」我反問,都做哪些工作呢?ibu說:「公務人員蠻多的,再來就是自由業,有些是做美容美甲的,有的開宅急便車子,都在部落裡面生活。」
雖說部落裡的工作機會有著逐漸多樣化的趨勢,但是做文化傳承相關工作的,目前仍只有ibu的家族。
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1987年吳榮順在全島各布農族部落採集音樂,ibu自承,他的雙親胡天國與劉金蕉,開始做文化傳承的工作,可能是受到這件事的刺激。那時,想拍攝一張族人們穿著族服的合照,但部落裡一件族服也沒有,促使天國爸與金蕉媽努力想把「歌謠唱回來,衣服也把它做回來。」
ibu說,當時媽媽為了學織布,常常得到外縣市找老師或是上技藝中心的課程。回來之後,家人還需要幫媽媽一起做作業,導致她小時候一度有點討厭這些事。在小ibu心中並沒有把學習技藝與傳承文化相連結,只覺得別人的小孩放假都能出去玩,為什麼我們假日就是在織布、做手工藝或種田。
我問ibu,你是何時開始想學織布的呢?她說起點很簡單,就為了替兒子織一件衣服。幸運的是,不像金蕉媽要去外地上課,她在這邊就能連結到很多資源,也因為參與了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的重製計畫,使她有機會接觸許多布農族的老物件。
手裡的老件隨著時代變化,在能交換秘密的織女眼中,吐露著技術與材質的密語。ibu說,它們會講出實話。她持續追問,越來越多的話語得以被聽見,比如說,她曾在老件上看過一種很紅的紅色,但與她所知用薯榔或是茜草根染出的紅色不同。最後,終於問到一位老人家,ibu說她是個「生活的人」,老人家不會織布,但懂得所有工序,老人家說:「紅色不就是那個紅龜粿的粉。」
雖然因為老件的收藏條件,未能真的比對織品上的化學元素,但「生活的人」又為生活增添了一種可能的選項。不同來源的紅,提示著當織女手裡能取得的素材增加,織品上的圖紋與色彩會跟著起變化。家族內操勞的婦女,在以織布表達對家人的心意之際,也織入布農族與他者交會的歷史。
電腦繪圖對照地織機織布。
圖片來源:ibu istanda takiscibanan
除了物件,人的想法也隨時間與外在環境不停變動著。ibu的藤編技術,便是因此流轉到她身上。原先,只是ibu的朋友想跟一位居住在花蓮太平的阿公學藤編,阿公得知ibu是布農族後,把藤遞到她面前,直接叫她削藤。後來才知道,起初有女性要和阿公學藤編,阿公是拒絕的,在被拒絕的名單裡,還包含二十年前的金蕉媽。但擁有藤編技術的人逐漸凋零,願意學的人越來越少,阿公擔心技藝沒有人傳承,才鬆動了心中的性別分界。
在ibu講述的故事,與她在部落所承接的事情上,總能看到政策時局、機緣巧合,與個人的選擇交織出的軌跡。這些力量推動著ibu長出策展人的身分,她於2018年策畫了追溯布農族遷徙記憶的展覽
「崁頂百年.憶起回家」;2019年則延續前個展覽,做了崁頂部落內各氏族的祖譜調查
「崁頂布農家族系譜展—我的名字從何而來(mais na isa inaka nganan)」。
選在首批布農族人遷徙至崁頂部落的一百周年辦展覽,看似刻意,觸發的契機卻又叫人相信宇宙的力量。ibu說,意識到一百周年的到來,源自2016年,一名朋友與她打算合辦給青年的工作坊,在規劃課程內容時,發現明年將滿遷徙百年,就想做點什麼,把這世紀事件記錄下來。ibu說:「就這樣,很簡單。」
訪問過程中,ibu常給我這種舉重若輕的錯覺,追問下去,才知道在部落做事的許多眉角,她都顧及到了。不過或許,以蓋亞那工作坊一家從事文化傳承的十數年經驗,加上天國爸曾擔任地方公職代表的背景,這些應對進退,對ibu來說可能真如呼吸喝水般流暢自然。
ibu說:「做部落是不孤單的。」
當她想做崁頂百年展的訊息傳遞出去,史前館便提議以博物館系統與在地知識網絡整合計畫(MLA),透過館舍與部落的合作,提供青年們進行田調訪查時的資源。作為展覽主視覺,俯瞰整個崁頂部落的空拍圖,則是一名部落青年義氣相挺,只為成全部落裡的好事。
ibu笑說,自己像個磁鐵,能匯聚很多人,「其實每個年輕人都想為部落而做,只是不知道要透過什麼方式,才能為部落做事情。」她就是那條通道,讓青年們或近或遠,或動或靜,即使是在遠方聽打訪談逐字稿,都能將自己的力量,傳送回部落。
這些力量凝聚成了2018年與2019年的兩場展覽,但這一切並不以展覽做為終點,而是力量重新蓄積的中繼站。ibu默默堅持,在展覽前期的田調過程,不以給紅包做為調查的回饋,而是改以分送豬肉的方式。她說,老人家拿到豬肉更高興。以及最後展覽結束時的展板資料,都交回各氏族保管,以示資源與詮釋為整個部落共享,而非由誰獨佔。
《崁頂布農家族系譜展─我的名字從何而來》展板。
攝影:盧宏文
崁頂部落內布農族各氏族分布圖與舊社分布圖。
攝影:盧宏文
「憶起回家‧崁頂百年」展覽現場合照。
攝影:盧宏文
如何做部落?
ibu提及的「做」部落,是極富動態的現在進行式,它可能同時含括「在部落做事、在部落學習、在部落生活」等三層含意。且相互攪和成一鍋布農小米粥。她說在部落,「你越想快點取得,你會沒有辦法待很久,回到部落根本學不完,而且你根本沒有時間……」
繞點遠路,反而能抵達目標,在部落,直線並不總是最短的距離。ibu直言,部落裡的老人家往往不會直接教你,因為那不是他們學習技藝的方式。「老人家不願意教,是因為老人家不知道從哪個部分開始教你,但是如果你先學會了,再回去部落裡面做,老人家就會有種,你也會,那我教你一點點,而且是透過切磋的交流,才會學到更多。」
金蕉媽是這樣在部落裡習得處理苧麻的傳統方式,ibu也一樣,老人家先看到她在織布,確認過眼神,知道你是能對話的人,才會願意跟你吐露更多。ibu說這就是她與來此做調查的學者或藝術家不同之處,否則部落的老人家會覺得,「跟你講那麼多,你會知道我在講的那個人嗎?就很敷衍的講,所以是不太一樣。」
住在部落,與住在都市那種老死不相聞問的狀態有很大不同,需要更明確意識到自己處在什麼位置和角色,以此協調與其他人,或與整個部落的互動關係。曾有剛退休回部落的人,或是下一代的返鄉青年覺得奇怪,為什麼今天跟這個人吵架,明天對方見到他還是會露出笑容。ibu的回答是,「對,這是部落,為了和平共處,所以會用這種(方式),就算今天吵架,明天就忘記跟你吵過架。」
我問ibu,想穩定待在部落生活的關鍵是什麼?她說,回部落花不到什麼錢,也不用擔心餓肚子,因為你的鄰居會把你餵飽。重點是,部落裡有家人的支持很重要,就像當年天國爸和金蕉媽,以及現在的ibu,才有餘裕去做其他事情,單打獨鬥的話,很容易覺得累。我想起,ibu說的一段話,「我們一個人無法擔當起所有布農族男性的衣服,因為衣服實在是太累了,所以每一個家庭最起碼要有一個人會織布。」
這段話彷彿昭示著,想做部落,或為部落而做,從個人出發,到家族、氏族,再到整個部落,找到自己鑲嵌入的位置,才能有力量捲動其他人,也讓其他人有機會承接住你。
註1:現今的關山車站係2013年啟用的新站,舊關山車站(里壠驛;關山驛)距新站約100公尺。
人類,目前暫居花蓮,正在找定居的可能。暫無值得一提之事,但總有些目前可以做的,例如書寫,以及對島嶼多一點瞭解,也許下輩子做一條太平洋裡的海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