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icel x Picul x 得力量》蔻兒亭・阿道・冉而山:像是脫下一層薄如蜻蜓翅膀的皮
夏天後,蔻兒亭・阿道・冉而山(Karding・Adaw.Langasan)就要升上大學三年級,主修社會學,在學校裡擔任原住民社團的幹部,也協助爸爸的劇團「冉而山劇場」的行政工作。作為一名行為藝術創作者,正在為《Pa’icel x Picul x 得力量》進行一連串的學習與田調。
一次做這麼多事情,Karding 說有時候會有心力交瘁的感覺。「但這都是累積,我就是要一直問問題,一直問問題。」觀察、看見問題、提問,是 Karding 從小帶在身上的能力。2015 年她帶著相機,以拍攝紀錄片的視角,跟著冉而山劇場到愛丁堡,紀錄片拍下一個劇團如何在經費有限的情境下,在國外展演的現況。
「我那時候就覺得(補助)不夠,不應該是這樣。所以決定要拍出來給大家看。」當時她 11 歲。
Karding 甜甜的笑容上,有一雙靈動敏銳的眼睛,「大家可能都會覺得小學生怎麼會拍紀錄片?可是這跟年紀真的有關係嗎?」不被社會框架限制,也源自於父母和師長的支持。從小就跟著冉而山劇場排練,一起到海邊、進山裡,不是學技巧方法,而是累積身體的記憶。在大自然中學習,Karding 擁有自己成長的節奏感。「熟悉我的人會知道,我私底下很幼稚、很吵⋯⋯但我同時在做很多事、想很多事。」
剛上國中時,Karding 發現自己對原住民身分有所抗拒,兩千年世代文化的主流把原住民往極端推,「大家都希望你學族語、要幫忙原住民,你有責任⋯⋯同時又有污名的問題,好像自己一定要很努力,才會被肯定。」於是國中的畢業專題,Karding 決定探索這個疑惑。她找來不同年齡層的人訪談,在對話過程中,責任的重擔鬆開,「當我親耳聽到原住民的殖民歷史,我終於不用覺得被歧視、被污名是自己的問題。」
高中開始,她更主動參與各種議題的營隊與工作坊。高二那一年,社群媒體炸開,網紅愛莉莎莎公開徵求想來一場「原住民約會」,隱微歧視讓 Karding 全身不舒服。那天是 Karding 生日,她腦袋混亂,躺在宿舍地板上,「我突然很像被隕石砸到,接到宇宙訊息——我要做點什麼。」就算是高中生,也可以做高中生可以做的事。她想。
Karding 效仿父親舉辦行為藝術劇場研習營的方法,籌辦「Talo'an no Faloco' 心的工寮」生活營。邀請不同領域的講師,和原住民與非原民的參與者一起討論當下議題,其中更多的是「身體力行」。「要勞動、要與人建立關係,那是真正可以豐富生命的事情。」生活營至今沒有停歇,已經舉辦四屆。
考大學時,Karding 鎖定人類學系與社會學系。「我喜歡藝術,我有阿美族身分。我的疑問是,未來我要創作時,要怎麼處理自我認同?或是原住民藝術該怎麼被觀看?」她知道,藝術學院未必能回答,但社會學院可以。「我需要社會學的幫助,幫我釐清資訊。」社會學是一個需要管道實踐的學科,而 Karding 的身體,恰好成為表達的場域。
大學一年級,台大學生會舉辦言論自由月活動,參與學生運用布條表達議題。當時 Karding 正好在民族植物週擺攤,她的對面就掛著一條布條,上面寫「火冒 4.05 丈」。「其實當下妳會想,不是吧,應該不是在講我吧?我不要對號入座。」但就是,一查,申請表上寫「原住民特權是政府對平地人的暴政」。
當晚,社工系學姊問 Karding 要不要做行為?她答應,天一亮打電話給爸爸。「我爸跟我說,要小心陷阱。一件事情有很多面向。像這種紛爭,一定會有很聰明的人出來辯論,用語言不會贏。不要掉進去陷阱。做自己想做的事。」Karding 在布條前,反覆用火柴在身體上留下刮痕,表達歧視造成的傷痕。
沒過多久,學校又爆出馬遠部落遺骨返還案。部落族人北上拜訪時,Karding 也在校門口迎接,卻想不到會碰上校方強制關門的衝突。「當下很不能理解,為什麼要關門?在現場的族人都是年紀很大的長輩,他們根本沒有武器也沒有要攻擊,為什麼可以這樣對待人?」雖然跟族人站在同一陣線,但 Karding 身為學校學生,她品嚐到了既得利益者的矛盾。
那天很忙,直到深夜一個人搭上返回宿舍的捷運,Karding 開始哭。「原來,我是有情緒的。」
學生生活、社會學的訓練,讓 Karding 更清晰看見全盤,包括自己、他人和整個社會交錯複雜的關係,她更理解,大多數的事情都沒有「一個答案」。世界正在擴張,節奏也加速。但 Karding 認為,創作必須是另外一種獨立的狀態,需要和生活分開。
「創作是一種輸出,它是一個要好好整理的東西,需要時間沉澱、轉譯。」
第一次做行為,是在 2019 年第一屆冉而山國際行為藝術節,Karding 做了關於夢的演出,物件有枕頭、米酒瓶和水。「過程很沉靜,我把米酒瓶弄碎了,但腳卻完全沒有被割破。」她形容演出當下,從小到大受傷的經驗和一切重擔都被洗滌而下。「我體會到做行為是一個可以療癒自己,同時可以跟觀者一起去思考的時空。」
行為藝術的本質,是為了抵抗舊有的習慣,抵抗劇場的強調精準、抵抗重複排練、解放身體,「行為,就是一種很抵抗的東西。有制度就會失去新的可能。所以做行為,要非常小心觀察自己的狀態,不能建立慣性,不要建立權威,要一直保持激發的活力。」
從高中畢業開始,Karding 每個月固定做一個行為,放上社群媒體,稱作「# 每個月20號行為習作練習」。身邊不乏有人說「看不懂」,但 Karding 都會說:「只要感受、想一下就好。」沒有需要「懂」的東西,行為裡沒有標準答案。「唯一的答案,就是你很真實地去思考、很真誠、努力地思考。」
「持續做行為,真的不是為了什麼,是為了當下的情感和思考——我身邊許多行為藝術家的前輩告訴我,『真誠』是最重要的,你永遠要很清楚,你為什麼做?為什麼不做?」
得力量
人類學中「通過儀式(Rite of passage)」的概念意指,脫離群體、獨自上山或接受嚴苛的考驗。Karding 俯瞰自五〇年代開始,部落年輕人的移動與勞動,那或許也是一種「通過儀式」。
為了受教育,Karding 從讀國中開始住校一路到大學的離鄉背井;而父親冉而山,在成立劇團前有也長年的移動、勞動史,「爸爸在梨山當菜農、開計程車,也做過清潔打蠟。」親戚裡更不乏有到桃園台泥工作,卻帶著工傷回部落的人、也聽聞到遠洋漁場工作就沒回來的故事。《Pa’icel x Picul x 得力量》從此出發。
Karding 訪談各式各樣的人,聊人們的移動史、勞動史,「我印象很深刻,很多人經歷了很多傷,卻都很堅定。⋯⋯感覺在那些移動和勞動中,我們走在成為人的路上。」Karding 看待人事物,儘可能不用二元對立的狀態,創傷裡,也有著感恩和祝福。「我不說好壞正負,而是找到自己最舒適的回應角度。」
在 Pulima 競演時,Karding 在舞台上被保力達 B 浸濕了身體, 口中咬著跳繩,不斷旋轉,另一名表演者戴雲唱著歌。「我有一種洗淨的感覺,像脫皮一樣。」做完行為,Karding 說自己脫下了一層很薄、很透,如蜻蜓翅膀的皮。
「最初想要做這個作品,是因為我知道力量在我的身體裡,力量就是自己。所以不要去害怕,我就是力量。」《Pa’icel x Picul x 得力量》還在繼續跟著 Karding 一起成長。從 2022 年冬天投件至今,恰好走過她的大一到大三,她正繼續梳理著自己的變化。
七月,她跟戴雲到花蓮文創的表演場地,探討空間關係。協助引導她們的曾啓明老師讓她們在空間裡發出聲音,透落回聲認識場地。原本有點不習慣在行為過程發出聲音,Karding 卻發現和夥伴一起尖叫時,產生了釋放感。而當老師要求她用自己的身體發聲,她卻下意識地去敲擊了樓梯欄杆,「對耶,那不是身體,那是物件——我做行為五年,已經有了自己的舒適圈了。現在是一個階段性的回顧與整頓,繼續找到自己的語彙⋯⋯」
離開排練場,她們前往杉原海水浴場,在這塊「反美麗灣」的社運現場,使用海浪中的漂流木,體驗木頭的重量,試著互相拉扯、丟撒,感受平衡與不平衡的身體狀態。直到演出前,《Pa’icel x Picul x 得力量》會乘載著哪些身體記憶,也許 Karding 自己也不會知道。
廖昀靖
寫字者,曾為藝術行政,現以編輯為生活。喜歡書寫時身體與世界的溫度。與藝術、自然和人們持續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