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民酷兒群像——《情山色海:酷兒.原民.祕密史》的藝術家(下)
2023/11/30
文|歐陽夢芝
攝|林靜怡
(採訪企劃:光之島文化藝術基金會)
花蓮文創園區24棟《情山色海》的展場外,策展人呂瑋倫於門上懸掛一排桃紅色流蘇,以象徵「世紀末的華麗」為展場第一印象定妝。進門時流蘇搔過雙頰,如蜜粉刷輕拂耳際,撩動你一不留神就跌入愛麗絲的兔子洞!洞穴裡正舉辦一場嘉年華會,與會嘉賓有人頭戴粉紅假髮忘情舞動,有人試圖在眼皮上黏貼誇張的假睫毛,有人費力穿上高叉迷你裙,足蹬恨天高,也有素樸者席地而坐,旁落無人地編織起來⋯⋯。這是酷異身體集體現身的慶典,你準備好進入這場夢遊仙境了嗎?
首先,在展場一隅,泰雅族的尤幹・尤勞坐在地上,以右腳大拇指為支點,編織著部落常見的藍白帆布,這是展場唯一的立體雕塑。「在過去的原住民藝術場域中,大部分媒材都有二元性別政治意義。藍白帆布脫離了傳統的性別語境,成為當代原住民酷兒會運用的中性媒材。」呂瑋倫說。
而泰雅族的傳統詮釋裡,男獵女織才是正典;這件作品雖樸質無華,但命名《其實我很溫柔》亦隱含了某種昭吿:當一個男性大方宣示具有陰柔特質,並問心無愧地編織時,這是以身體為本的自我賦權展現。「這次疊加不同的編法,我覺得還蠻女性的,我想要傳達模糊性,讓觀眾猜不出創作者的性別。」尤幹雖不異裝,但透過編織說相同的話。
離開聚光燈下的軟雕塑,展場小房間的霓虹光引人好奇。那是排灣族高旻辰的舞作《粉紅色》的錄像作品。伴隨著理查.克萊德門的世界名曲《夢中的婚禮》,高旻辰披著白紗進場,紗褪去以亮麗的粉紅假髮現身。他瘋狂地甩頭舞動,姿態時而猙獰時而魅惑,主持人以歌聲尖叫聲帶入部落婚宴的熱鬧氛圍,最後,漫天彩帶和灑向觀眾的喜糖,將氣氛拉至最高點。
但臺下觀眾有多喧囂,臺上舞者賣命的獨舞就顯得有多寂寥。這是一場孤獨的婚禮,高旻辰嫁給了自己。「作品沒有動用任何原住民傳統符號,卻完美復刻了婚宴現場。在那裡,酷兒身體得以擁有合法又受歡迎的表演時刻。」呂瑋倫說。
小房間斜對角,另一個散發寶藍色虹光的櫥窗,是Posak Jodian的錄像作品《Misafafahiyan蛻變》,紀錄了馬太鞍部落一位70歲的跨性別表演者皓皓,他見證了60年臺灣經濟巨變下,原住民在都會的另類謀生模式。皓皓走過戒嚴時期,看盡紅頂藝人、紅包場、牛肉場的興衰,回到部落後繼續變裝表演。影片透過三首族語MV串連,導演Posak說:「很多歌都是原住民移工創作的,這些離散經驗反映時代,我想透過歌曲來訴說他們無人知曉的過去。」
謀生之餘,當然也有皓皓想要蛻變的底層渴望。如同櫥窗內的兩幅拼圖輸出:年輕帥氣和年老變裝的皓皓,有的拼圖緊密連接,有的卻衝突違和,隱喻了他一生陰陽拼貼的勞動圖像,形塑殊異的美感樣貌。
離開園區步行三分鐘,另一個平行展間「島人藝術空間」門口,也垂掛了相同的桃紅流蘇。呂瑋倫想要透過奢華、瑰麗又流動的線條,「呈現皓皓與巧克力既陰性又自我的漂亮,在雙展場傳達一致的陰性美學。」和皓皓背景相仿的表演者巧克力,布農族的他也是上世紀的北漂移工,空閒時以猛男秀登臺,返鄉後改以變裝叱吒部落大小婚宴。他們扭轉了過往只服務男性的展演,受到部落婦女高度擁戴!
「原民婚宴中的酷兒身體存在已久,但並非傳統的勞動身體,過去少有人討論,他們鬆動了部落性別階序和凝視的邏輯。我希望透過這次的梳理,能補足並非正典,但卻是部落日常的表演藝術風貌。」策展人的視角平等納入了駁雜的常民文化。
「島人」有兩股不同的變裝脈絡:一是歐美還沒催生出臺灣變裝皇后風潮的三四十年前,就存在的跨性別表演者,如巧克力;另一則是在西方流行文化影響下,2010年才開始的年輕一代變裝皇后(Drag Queen)——布農族的飛利冰和泰雅族的羅斯瑪麗。他們為了娛樂、藝術或倡議而扮裝,在盛勢灼人的底氣下,是「做自己」的真實渴望,卻也交雜了性別和族群認同的複雜困惑。
這些參與嘉年華會的佳人們,沒有被生理男性的約定俗成給囚困,反而卸下炎涼世道給的手銬腳鐐,大手大腳地以蓮花指編織、以婀娜舞步惑眾。即使進入這場盛宴的素人觀眾不全然懂得,也無礙於他們強大的存在。原住民酷兒身體在後殖民時代下肢解又拼裝,他們的現實更加複雜,更需要翻倍的意志力,才能在每次登臺亮相時,以高八度的嗓音一再宣誓《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名言:「我既不奇怪、不怪誕,也不瘋癲,只是我的現實與你的不同。」
《情山色海》指認出的另一種現實或許與你相異,但再邊緣再乖張,也理當佔有一席之地。
非土生土長的花蓮人,喜歡大山大海、樹木鯨豚而移居的自由工作者。若能在性別、年歲、文化及環境的荊棘路上以文字播種,從此應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