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靈走過的山林古徑上,行一場與土地連結的創作行動
專訪藝術創作者豆宜臻hewen a ta:in tawtawazay
作品《lohizaw 越山:重返賽夏遷移路徑》主視覺。
「開始學習賽夏語後,我才發現原來在描述一個平凡無奇的事物時,從耆老們的視角看,是多麼的美麗。」每一次與豆宜臻聊到這次獲得Pulima藝術獎視覺藝術獎的作品時,她總是會先從族語講起。
「如果你去查字典,『pinayziza’an』的解釋只有寫一個『路』字。但是在耆老的解釋裡,他們把過去式的時間意象帶進這個字詞裡,翻譯成『走過的路』,你不覺得很美嗎?」豆宜臻炯炯有神地說,很難想像其實她才學族語兩年多,在2019年之前,她絲毫不會講族語,也與賽夏族文化有一段忽遠忽近的陌生關係。
創作行動紀錄片段。
影片拍攝:許博彥
在創作《lohizaw 越山:重返賽夏遷移路徑》前,豆宜臻從不曾住在部落,而是在平地鄉鎮過著與部落絕緣的生活。她表示兩年前的她,對部落的記憶僅侷限於每年跟著爸爸回家鄉參與祖靈祭,或是探望祖父母的日常。
但身為賽夏與客家混血的她,自2017年來自賽夏族的父親過世後,她突然領悟到族群記憶與文化將會隨著身體的消亡,而逐漸流失在汪洋的塵埃裡。或許她從未深刻記得部落的全貌,或許她從未以流利的族語與父親進行對談,但那終究是她靈魂的一部份,所以當父親離開,她似乎也感覺到自己缺失什麼,於是便決定踏上這趟尋找家族故事的旅程,解答內心混沌不清的困惑。
放下書本,從身體力行的田野調查開始
「對我們來說,閱讀那些厚厚一疊的歷史文獻,始終感覺與族群部落的距離是遙遠的。這讓我不斷問自己『我們真正的歷史到底是什麼?』」不過當豆宜臻聆聽耆老們的口述歷史時,她感覺到自己能夠更貼近土地歷史。甚至為了要理解耆老所說的話語,她開始學族語,以理解語言背後深沈的意義。
既然老一輩的人都還留存著過去家族們的歷史記憶、走過的遷移路徑,她心想身為新一代的族人,要做的就是把這條路重新走回來,「因為如果我們這一代老一輩凋零的話,那這條路也會跟著他們一起消失不見。」她感慨地說。
-
在作品《lohizaw 越山:重返賽夏遷移路徑》展間與耆老討論地圖繪。
-
遷移路徑地圖繪。
在她爬梳賽夏族群背後的歷史脈絡時,她得知其實他的豆家家族支系在19世紀末有一段遷移史,描述祖先們是如何從苗栗的西部平原因經歷不同政權,而被迫遷移到苗栗獅潭、南庄前山地帶的過程。
起初,豆宜臻並沒有所謂的創作計畫,就只是單純地想探索這條遷移路是如何被形塑出來的。直到跟來自苗栗獅潭的豆鼎發,與苗栗南庄的日繁雄耆老們實際探勘遷移路徑後,她才開始思考,該怎麼把這條路記錄下來。於是,她先是透過本身繪畫藝術創作的專業,一筆一筆把這片她既熟悉但又陌生的土地肌理手繪出來,重新整理她跟耆老一起入山之後的過程。
爾後,她又與高俊宏老師合作,慢慢把一人的探勘過程,拓展為三十人的創作行動,命名為《lohizaw 越山:重返賽夏遷移路徑》,並將過程紀錄成影片與展覽空間,讓這段塵封已久的歷史,透過現代的工具與媒材呈現出來。
三十人的行動,三十種的樣貌
豆宜臻說多數人總會對原住民藝術有刻板印象,例如一定要有強烈的符碼在其中,但她說:「我對於原住民藝術的想像不只是符號,其實還有更多可能性。此外,這片土地的歷史本來就是融合多個種族、多元的狀態,就更需要不同身份脈絡、族群及觀點,來理解我們的土地故事。」這也解釋為何在《lohizaw 越山:重返賽夏遷移路徑》中,你不會只看到豆宜臻或耆老們的想法,同時更能從三十位創作者的眼中,發現一條遷移路徑的三十種樣貌。
作品《lohizaw 越山:重返賽夏遷移路徑》展覽現場。
「當時在執行這場創作行動前,我們一開始的想像是透過顏料來寫生。但是後來在一起創作的當下,發現其實你也可以用文字、身體的各種感知去寫生出你對這段遷移路徑的印象。」回想起一個人帶著三十位來自不同族群、性別、生長背景的創作者時,豆宜臻觀察到在同一條古道路徑上,大家的解讀與想像各自獨特,並迸出一道道她預期之外的火花。
「我最感動的部分是,除了有人速寫外,現場還有很多人是透過身體去跟森林去做互動,那個當下是非常安靜,每個人宛如跟樹、植物是很貼近,不會有人害怕被蟲咬或土很髒。如果用更寬廣的視角去看待這次行動推展的事,會發現這不只是在做我們的家族、族群史,其實是重新建立起身而為人跟這片土地的關係。」或許我們都有這麼一刻,走進森林時,才發現原來自己跟山的距離很遙遠,既不熟悉周遭植物,也不熟悉腳下踩的路,但矛盾的是,生命的根源卻皆是來自大自然。
創作行動紀錄片段。
影片拍攝:許博彥
這場疏離的關係就像是初期豆宜臻跟部落的關係,於是她練習打開身體感官與土地重新連結,爬梳出「我是誰?」與「我來自哪裡?」的命題。
從日常實踐賽夏思維,繼續這場越山的冒險
對於豆宜臻來說,人生的轉變以作品《lohizaw 越山:重返賽夏遷移路徑》的誕生作為分歧點,「自從進行找尋家族史的行動後,我完全變一個人,在做每一件事時我開始會在內心不斷自問:『如果是過去的老人家,他們會怎麼做?』,把跟祖靈的對話放在日常中。」豆宜臻以「賽夏思維」一詞來形容這場在腦內進行的思辨,她希望計畫不會因為得到一份獎項或是一場行動的結束而告終,而是透過思想、語言以及身體繼續延續下去,以自身作為一個載體,描摹出更大的地圖——整個賽夏族的遷移史,或是超越我們想像之外的藍圖。
在採訪結束後,豆宜臻說她趕著下一場族語教學及檢定考試,這讓我們感受到創作這件事,不再只是以結果論看待其精神與價值,而是在生活的每個切面裡,不斷行動,不斷創作,不斷滋長。
*hewen a ta:in tawtawazay為藝術創作者豆宜臻的賽夏姓名,其中名字 hewen a ta:in 沒有意思,姓氏 tawtawazay 為花生、土豆之意)
作品《lohizaw 越山:重返賽夏遷移路徑》展覽現場。